范小勤出名后,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——“我是小馬云”。只有在課本上,他歪斜著寫上自己的名字——“范小勤”。
他13歲了,依舊看不懂書本。但對漢字和數(shù)字也有好奇,在數(shù)學課本上,他反復地書寫一些同樣的字:缺了一橫的月,以及“7989”。
2020年11月,范小勤回到江西省永豐縣嚴輝村。三年前,他曾被石家莊老板劉長江帶走,得到了出去上學的機會,也給家里帶來穩(wěn)定的收入。
但在去年,媒體爆出范小勤在石家莊頻繁缺課、忙于走穴。“小馬云”一家及幕后推手再次被送上輿論風口。有人指責,范小勤的父親范家發(fā)為賺錢出“賣”兒子。
礙于輿論壓力,范小勤被解約回鄉(xiāng)。在永豐縣政府的安排下,范家發(fā)給兒子做了智力檢測,結果顯示,范小勤智力二級殘疾。
面對蜂擁而來的記者,這是范家發(fā)第一次不愿談論兒子。在春季開學后,范小勤將回到村里的小學四年級就讀。
或許,這一次范小勤將徹底變回“范小勤”。
范小勤拉著記者的手。來源:新京報“我們視頻”
“不要再到外面‘炒作’”
范小勤胖了不少,但個頭還和六歲那年差不太多;剜l(xiāng)后第一次被拍到時,他衣服臟兮兮,蓬頭垢面地站在自家場院。
這與他過去的形象大相徑庭。在抖音上,他眼窩很深,眉毛上挑,身著小西裝,打蝴蝶結,出入各種晚宴。有時穿著衛(wèi)衣,和保姆王云輝一起在景點游覽。王云輝叫他“小馬云”,再拋出一個飽含人生哲理的問題,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還有幾次,他以童模身份進了秀場。
哥哥范小勇羨慕弟弟能坐飛機,還有貼身照顧的保姆。在石家莊的住所里還有皮沙發(fā)、木質家具和電視機。
在距離縣城60多公里的永豐縣嚴輝村,這樣的生活對村民來說還有距離。
父親范家發(fā)年輕時被蛇咬了腿,因為沒錢醫(yī)治,最后只能截肢。過去,他喜歡單腿騎三輪車接送兒子上學。還曾因車速過快,失控倒地,不省人事,連后座的范小勤也額頭擦傷。
范小勤出名后,范家把原來的一層樓加蓋成兩層,二樓貼了瓷磚,裝了沖水馬桶。墻邊還擺著很久沒用過的電磁爐、電飯鍋、高壓鍋。臥室里,電子琴和玩具機器人蒙上了厚厚的灰塵。
范小勤的電子琴已被閑置。新京報記者曾金秋攝
范小勤自從離家后,每年底都會回到村里,帶上吃的喝的。但去年11月底,保姆王云輝將范小勤送了回來后,他便沒再離開。隨后,被解約回村的消息在網(wǎng)上散播開來。
石馬鎮(zhèn)嚴輝村的外地車變得越來越多。遇上外來的訪客,鄰居皺著眉頭主動躲開。“來來往往的人很多,三個月來人沒斷過。”
正月伊始,范小勤在表哥黃新龍的幫助下,在媒體上做了一場直播,解釋解約、入學等事宜。記者在視頻另一頭提了好幾個問題,他似乎沒聽懂。黃新龍耐著性子翻譯了一遍,范小勤支吾幾下,再被翻譯回來。
直播后,來訪的人更多了。黃新龍和范小勤父親范家發(fā)商量,去南京“避一避”。
黃新龍計劃著帶父子倆去南京見一個老板。對方想重新“塑造”范小勤,但有一個月試用期。“人家就是想幫他去上學,找個保姆照顧生活起居。”黃新龍說。
但臨行的第二天,縣政府的工作人員在南昌把他們勸返。他們希望范小勤能就地上學,不要再到外面“炒作”了。
成為“小馬云”
傳言很快傳遍嚴輝村。有人說,范小勤又被一個老板接走了,15天能給5萬塊錢。黃新龍聽說后很生氣,“胡說八道,哪有這么多。”
范小勤第一次被當做“小馬云”是在2015年6月。
表哥黃新龍已在安徽阜陽生活多年,回家探親時把范小勤的照片發(fā)上了網(wǎng)絡,配文,“咱也是有身份的人。”圖中的范小勤穿著紅色T恤、短褲和拖鞋,昂著頭向上看。
表哥黃新龍發(fā)布的動態(tài)讓范小勤走紅。
黃新龍發(fā)布的照片火了。有村民回憶,那時村里天天來車,一問,全是找“小馬云”的。
后來,黃新龍被視為“小馬云”的幕后推手。他不耐煩地解釋,“我就是想讓他們過好一點。”
永豐縣志愿者協(xié)會會長裘忠堅也曾被詬病為借范小勤“炒作”。他說,開始并不知道范小勤像馬云,只是聽說石馬鎮(zhèn)有一個貧困家庭,常年得不到關注。他和志愿者就買了糧食、油和一些生活用品前去探望。
初次見面,范小勤坐在教室最后面,一個人玩書本。課間休息時,志愿者們進教室發(fā)現(xiàn)他渾身的衣服濕漉漉,書包也是濕的,裘忠堅仔細看了看,“長得真像馬云。”
2016年11月,永豐縣志愿者協(xié)會在學校探望范小勤。圖片來源:永豐縣志愿者協(xié)會公眾號
2016年11月9日,裘忠堅和志愿者去了范小勤家里。永豐縣委宣傳部部長到場送了500元慰問金,媒體記者也跟了過來。“他家里特別苦,我們碰到特殊情況的時候,都會叫一些媒體去采訪他們。”裘忠堅解釋。
那時,范家的房子只蓋了一層,簡單糊了水泥墻。家里沒有更多裝飾,只在墻上掛著一個電燈泡。裘忠堅回憶,范家垃圾堆成了山。
在一次網(wǎng)絡春晚上,組辦方邀請裘忠堅帶著范小勤上臺。在臺下,裘忠堅教范小勤說以后的志愿。但簡單的幾句話,范小勤始終學不會。他只能勉強說幾句本地方言,說不出完整的句子。
這是范小勤第一次吃牛排——當?shù)匾患遗E硼^為他安排了愛心晚餐。在晚會現(xiàn)場,中國少年兒童文化藝術基金會為他捐助了2萬元錢。
此后,范小勤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資助。他和哥哥范小勇被一個張姓老板帶到杭州,游山玩水,報了補習班,還被募捐了。
有人指責裘忠堅,因為他的“炒作”,范小勤失去了正常生活。還有人說,裘忠堅是范小勤的經(jīng)紀人。“我一聽到就惱火,就想著算了。”
范家發(fā)給裘忠堅打了個電話,表示以后兒子去哪兒都告訴他一聲。“我說沒那個必要,你自己認為可以就行。”裘忠堅感到很受傷。
解約風波
2017年,通過石家莊商人劉長江的運作,范小勤被帶到河北石家莊,入讀南栗小學。黃新龍說,劉長江還出資為范家裝修了二樓的房子。
公開資料中,劉長江被稱作“世界華人著名催眠大師”, 曾在《星光大道》擔任賽事評委。
石家莊三年,范家發(fā)偶爾能給兒子打個電話。他告訴裘忠堅,范小勤在石家莊過得還不錯,有人管吃管喝了。還說,希望兒子好好讀書,多吃點飯。
也是在石家莊就讀期間,抖音上時不時出現(xiàn)范小勤參加節(jié)目、時裝走秀的視頻。別人問他叫什么,他說自己叫“小馬云”。只有在課本上,他歪歪斜斜、一筆一劃地寫上了“范小勤”三個字。
范小勤的課本。新京報記者 曾金秋攝
黃新龍覺得,劉長江團隊把范小勤照顧得還算不錯,唯一令人詬病的是范小勤的身高。
去年底,有記者在石家莊拍到放學等待接送的范小勤。與周圍的小學生相比,他矮出一個頭不止,孤零零地在人群中,隨后被一個長發(fā)女子接走了。當時,他穿著黑色棉服、緊身褲和小皮鞋,像個生活優(yōu)渥的兒童。
但到了去年11月,有人告訴范家發(fā),范小勤已經(jīng)很久沒出現(xiàn)在學校里了,只有抖音還在更新,不斷更換城市。
范家發(fā)一開始對網(wǎng)絡上的指責聲一無所知。他不太用手機,微信上只有11名好友,卻有一百多條未讀信息。除非找上門來告訴他,他并不了解兒子范小勤的狀況。他覺得外界冤枉了他,也冤枉了劉長江。
黃新龍說,這幾年,劉長江給范小勤花了20多萬元,他還給范家發(fā)裝修了房子,每個月2000元生活費,加起來一年將近1.5萬元。
“范家發(fā)應該還是滿感激這個公司。”黃新龍覺得。但劉長江究竟從范小勤身上賺得多少錢,黃新龍不得而知。
工商資料顯示,范家發(fā)擔任江西小馬總文化傳媒有限公司、小馬總(北京)商貿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。在江西小馬總公司,他持股2.8%,劉長江持股95.7%。在北京小馬總公司,范小勤持股8.9%。
據(jù)媒體報道,去年11月,鎮(zhèn)上的干部找到范家發(fā),告訴他擔任法定代表人要承擔風險。范家發(fā)找到了劉長江,后者表示只要范小勤不在石家莊就讀,他也就不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了。不過至今,范家發(fā)的這一身份尚未解除。
黃新龍說,因為媒體報道,永豐縣政府也開始介入。鋪天蓋地的輿論讓劉長江決定解除和范小勤的合約。
做回“范小勤”
在很多視頻里,范小勤扯著嗓子介紹,“我是小馬云。”除此以外,他會說的話很少。
平時,范小勤的衣服干了濕,濕了又干,“一年四季也不得病。”裘忠堅一開始就得知,下雨天時,范小勤喜歡在外面淋雨,有時跑到泥坑里玩,這無意中鍛煉了他的身體素質。
“他的課本一個學期不到就沒了,因為書包經(jīng)常是濕的,一下子就爛掉了。”為此,學校每年要給范小勤換好幾次課本。
嚴輝村的人對范小勤的缺陷習以為常。2月11日,保姆王云輝曾對媒體曬出范小勤的體檢報告。上面寫著,范小勤患有矮小癥。
2月24日一早,在縣政府的安排下,范家發(fā)給兒子做了智力檢測,結果顯示,范小勤智力二級殘疾。哥哥范小勇智力三級殘疾。
他們的智商缺陷似乎遺傳了母親。根據(jù)永豐縣政府工作人員介紹,范小勤37歲的母親屬于智力二級殘疾。她在25歲時嫁給了48歲的范家發(fā),除了智力殘疾外,一只眼睛還被牛角戳瞎了。
范家發(fā)回到家中。圖片來源:新京報“我們視頻”
見過范家發(fā)的人都評價,他是個能干人。他編的竹子,在全村都有名。除了種稻子,還打零工。對照扶貧標準,他在政府的幫扶下,2014年就脫了貧。脫貧證明被他裱起來,掛在主屋墻上。
在媒體拍攝的一段紀錄片里,他拄著拐鋤地,還麻利地行走在田間地頭。范家發(fā)還籌劃,要給兩個兒子分別蓋一座房子,挨在一起。
范小勤的成名在某種程度上改善了這個家庭的生活。哥哥范小勇原本只能穿袖子短一截的毛衣,現(xiàn)在穿上了耐克的羽絨服。他還喜歡上了奧特曼,一邊看電視一邊比劃。他想要一輛自行車,這樣就可以自己騎車去鎮(zhèn)上的中學,讓爸爸專心照顧媽媽。
哥哥范小勇最近喜歡上了一輛自行車。新京報記者曾金秋攝
范家發(fā)對兒子幾乎傾盡全力。他覺得范小勤啟蒙晚,就給他報了2000元的補習班。但生活上的照料還是捉襟見肘。
在范家發(fā)的臥室里,推門就能聞到酸臭味。那里面放著范小勤的零食大禮包、小皮鞋、書包、電視機和床。凳子上有一大碗剩飯,摻著紅辣椒。旁邊是乳膠漆桶,用來裝垃圾。
范小勤返鄉(xiāng)后,圍繞他的教育問題,網(wǎng)上不少人指責范家發(fā)。他原本愿意接受采訪,因為種種考慮,不再接受。
接觸過范家發(fā)的干部說,范小勤回來后,讓他發(fā)愁的還有,家里又要多一張嘴吃飯。這對一個特困家庭來說,確實是值得關注的問題,政府會做好幫扶措施。
縣政府稱,將幫助范家進一步發(fā)展水稻、紅薯種植等產(chǎn)業(yè)。過去,范家發(fā)靠著種紅薯、水稻和打零工,每年收入6000元以上。另外,劉長江團隊每年給范家分紅3000元左右,另給1萬元生活補貼。2020年,范家的全年人均純收入在8000元以上。
永豐縣政府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,范小勤學籍已經(jīng)轉回永豐,接下來會在村里的小學讀四年級。由于他剛剛被鑒定出智力存在問題,之后還將根據(jù)實際情況調整安排。
他們將安排村小師生和范小勤結對幫扶,并根據(jù)智殘鑒定結果進一步制定措施。按照政策,倆兄弟可獲得每月數(shù)十元的護理補貼和數(shù)十元的殘疾生活補助。
由于范小勤在石家莊的南栗學校經(jīng)常遭到網(wǎng)絡主播騷擾,縣里還會采取有力措施,禁止針對范小勤的網(wǎng)絡炒作。
永豐縣政府的工作人員還算了一筆賬:2020年,范小勤家全年享受低保補助14880元、殘疾人補貼2280元,加上產(chǎn)業(yè)補助、教育補助、養(yǎng)老保險金等,全年合計享受扶貧資金22818.6元。
2月27日中午,范家發(fā)花5塊錢剪了個頭發(fā),然后到地里摘了幾棵白菜,給孩子們做飯。盡管學校建議,讓范小勤從一年級開始學起。但商議了幾輪后,范家發(fā)還是讓范小勤去讀了四年級。
第二天,他騎著三輪車,載著兩個兒子去學校報到。“早一點讀完算了。”范家發(fā)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