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處警過程中排爆致殘,張秀昊雙眼球被摘除、左手截肢。傷愈后,他用僅剩兩根手指的右手在工作崗位上繼續(xù)堅守了十年。
1998年12月19日,貴州省黔東南州天柱縣發(fā)生一起爆炸,張秀昊曾以為他已成功拆除了炸彈的觸發(fā)裝置,但他還沒來得及為剛剛取得的“勝利”露出一個完整的笑容,眼前突然火光閃現,爆炸聲隨之響起,他所處的這間不足10平方米的民宅瞬間被炸成廢墟。
當年發(fā)生爆炸的民房早已拆除,附近一帶都已經蓋起新樓。澎湃新聞記者 陳雷柱 圖
這片火光成了張秀昊一生看到的最后一絲“光明”。
張秀昊當時并不知道,這個藏匿在鞋盒里的自制硝銨炸藥裝有雙重引爆裝置。經過7個多小時的搶救,張秀昊在三天后轉醒,但他的眼球已被摘除,雙手也只剩下兩根完整的手指。
張秀昊在說起這件往事時,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容,他反復強調,他是個樂觀的人。但他的父親張孟修告訴澎湃新聞(www.thepaper.cn),張秀昊在學會使用電腦前是不開心的,“他一度非常暴躁甚至絕望,直到他大哥找到一款盲人電腦軟件,他學會用電腦后情況才逐漸好轉。”
1998年爆炸發(fā)生后,張秀昊被公安部評為二級英模。澎湃新聞記者 陳雷柱
2007年10月29日,張秀昊向天柱縣公安局遞交了一份《關于請求重返工作崗位的申請》,這份申請書讓他重新返回工作崗位。
近日,天柱縣公安局副局長彭先錫告訴澎湃新聞:“張秀昊先后三次申請返崗,局里經過研究最終同意了他的請求。現在他在110指揮中心負責接警記錄及指揮調度,返崗近十年,沒出過一起差錯,成為我們天柱公安的一個傳奇。”
兩個可疑包裹:
2017年端午節(jié)后的第一個工作日,上午8時,張秀昊拿起一副墨鏡架在鼻梁上遮住殘缺的眼瞼,轉身出門。這是他上班前最后的準備工作。
張秀昊在等待巡邏民警接他上班,他站得筆直,紋絲不動。澎湃新聞記者 陳雷柱 圖
很快,樓道里響起一陣“嗒嗒”聲,那是盲杖與樓梯碰撞發(fā)出的聲音。每天早上,這陣“嗒嗒”聲都會在張秀昊的住處、天柱縣民族中學家屬樓里準時響起。
負責接送張秀昊的巡邏車并不會特別準時,巡邏民警每天巡邏至民族中學附近時,會順道將張秀昊送去單位。在他們趕到之前,張秀昊通常獨自站在樓梯口,紋絲不動,一言不發(fā),“天柱縣不大,不管他們什么時候來,8點半之前,我準能到崗。”
張秀昊是天柱縣公安局110指揮中心的一名民警,負責接警記錄、指揮調度及警情回訪。45歲的他曾是一名刑警,同事們在提到他的職業(yè)生涯時,永遠繞不開1998年發(fā)生的一起爆炸。
那一年,張秀昊26歲,是天柱縣公安局最年輕的刑警中隊長,親友們口中關于他的“無限可能”在那個冬天隨著一聲爆炸變得再無可能。
張秀昊記得,1998年的12月19日是星期六,那天上午,他與同事李宗和在檢查車輛時,突然接到一個電話,一名羅姓報案人在電話中稱自己收到了一封恐嚇信和兩個可疑包裹,不知道該如何處置。
時隔近19年后,李宗和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封恐嚇信上的內容。
他告訴記者,事發(fā)當天羅某撥打的并不是報警電話,而是張秀昊的私人電話,“我們趕到羅家時,他說家里無端多了兩個包裹,上面放著一封信,信的內容很簡單:聽說你最近發(fā)財了,兄弟最近遇到點困難,希望能從你那搞點錢用,先給你送點禮。”
恐嚇信下方署名為“黑旋風”。李宗和看完信后,將視線移向那兩個包裹,其中有一個藍色的鞋盒子,用透明膠布纏得嚴嚴實實,他看了看身旁的張秀昊,兩人將鞋盒移到一個方桌上,張秀昊告訴李宗和盒子里很有可能是炸彈。
這個猜測很快得到證實,當張秀昊用剪刀劃開膠帶,從縫隙里看到引線時,他回過頭對李宗和說了一句“退后”。
他決定現場排爆。
實際上,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,張秀昊只在警校時接觸過一些排爆知識,從警之后雖然在日常工作中也曾接觸過一些爆炸物,但卻從未真正拆過炸彈。盡管這個決定最終讓他付出沉痛代價,但他在談及這件事時態(tài)度堅決,“這是當時唯一能做的。天柱縣公安局沒有排爆專家,如果從省廳派人,以貴州當時的交通條件,從貴陽趕過來最快得十幾個小時,而炸彈所處的位置是在人流密集的居民區(qū),必須立即處置。”
張秀昊當時并不知道,這個藏匿在鞋盒中的炸彈出自一個退伍工兵之手,上面裝有雙重引爆裝置,當他小心翼翼地拆掉觸發(fā)裝置后,曾暗自松了一口氣,他想回頭告訴身后的李宗和炸彈已經“拆除”,就在這時,爆炸聲突然響起,張秀昊眼前閃過一道火光,隨后被一股強大的氣浪掀翻,昏死過去。
四年灰暗人生:
張秀昊的父親張孟修是民族中學的一名退休教師,爆炸發(fā)生時,他正在江東鄉(xiāng)半山村參加一個學生女兒的婚禮,一名民警找到他,讓他立刻上車回縣城。張孟修只聽到一句“出事了”就再沒下文。直到在縣城遇到一隊趕往爆炸現場的刑警,他才知道張秀昊被炸傷。
爆炸發(fā)生后,曾有二十余名刑警陸續(xù)趕到爆炸現場。天柱縣公安局現任副局長彭先錫便在首批趕到現場的刑警當中,他看到張秀昊那時已被炸得血肉模糊,在他身前,二樓的地板及房頂被炸出一個直徑約60厘米的大洞,兩面墻壁倒塌,房頂的瓦片碎了一地,現場一片狼藉,“我當時覺得秀昊肯定活不成了。”
經過搶救,張秀昊奇跡般生還,但卻造成終身殘疾,雙耳耳膜穿孔,雙眼球被摘除,左手截肢,右手也只剩下中指和小拇指。
“這份工作就是這樣,我有想過他可能會出現意外,但沒想到會傷得這么重。”張孟修說,在得知兒子的傷情時,他沒有覺得特別意外,甚至一度表現得十分冷靜。但之后的幾天,在張秀昊昏迷期間,他開始嘗試閉著眼睛上廁所,閉著眼走路。他突然覺得,這一切比他想象的還要艱難,于是他放聲大哭。
這個當時已經60多歲的老人在慟哭了近半小時之后,擦干眼淚,再度回到兒子的病房里。直到張秀昊蘇醒,他也不知道要如何直面眼前的現實。于是,一家人對于張秀昊的病情閉口不提,他們集體選擇了回避。
年輕時的張秀昊。家屬供圖
張秀昊一直沒能問出自己的傷情,在身上的紗布拆除后,他用左臂光禿禿的腕子在腰上來回剮蹭時才發(fā)現,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。
“眼睛沒了,左手也沒了……”張孟修用簡單的九個字坦白了實情,隨后淚崩。張秀昊卻顯得平靜,他躺在病床上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話。他說他為失去的眼睛和左手只哭過一次,但卻不愿講述詳情,仍然是淡淡一笑,“過去得有些久了,具體的情況都已經忘了。”
張秀昊在醫(yī)院治療半年后才傷愈出院,張孟修曾在圖書館借來一本前蘇聯作家尼古拉·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著作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,他在病房內一頁一頁讀給張秀昊聽。張孟修說,這本書讓無數人在困境中獲得勇氣,他希望兒子如書中的保爾一樣,擁有戰(zhàn)勝一切困難的勇氣。
張孟修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沒有奏效,但張秀昊出院后的前四年,遭遇了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時光,“我們逐漸發(fā)現,秀昊所遭遇的困境遠比想象的更難克服,他雙目失明,雙手殘疾,甚至連盲文都學不了。”
張孟修說,那段時間,收音機成為張秀昊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方式,他有時會變得出奇的暴躁,時常會拿起收音機,狠狠摔在地上,“我知道他是承受不了巨大的落差,他原本是那么優(yōu)秀的一個警察,卻只能守著收音機過活,我甚至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絲絕望。”
三份返崗申請:
傷愈的四年間,張秀昊在失落、孤獨與寂寞中飽受煎熬。他的妻子李蘭回憶,那段時間,張秀昊經常一個人撫摸著警徽一坐就是老半天。
2001年,張秀昊向天柱縣公安局申請重返工作崗位,但由于當時并沒有適合他的崗位,這份申請沒有得到批準。
工作中,張秀昊使用兩只手指操作電腦。澎湃新聞記者 陳雷柱 圖
2002年10月,張秀昊獲知國內一款盲人電腦軟件問世,他的哥哥為他找到了這款軟件,并購買了一臺電腦,從此他的人生再次發(fā)生改變。
“那是一款語音拼讀軟件,盲人可以通過這款軟件實現電腦操作。”李蘭告訴澎湃新聞,最開始知道這款盲人軟件問世的時候,一家人并沒有抱太大希望,“因為他不光是眼睛看不見,雙手也有殘疾,許多操作需要同時按住3個甚至4個鍵,但他只有兩根手指。”
張秀昊用自己的努力打消了家人的顧慮,當李蘭看到丈夫用嘴巴叼著一根筆代替手指來實現復雜操作時,她既心疼又開心,“我知道,他已經重新燃起了希望。”
從開始接觸電腦到熟練掌握各類應用,張秀昊用了三個月時間,最快時他一分鐘能敲出40多個漢字,“那段時間,我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,每天坐在電腦前反復練習、琢磨,是電腦讓我重新活過來。”
隨著對電腦應用逐漸熟練,張秀昊學會用電腦與外界溝通交流,除了上網聊天、看新聞,他還開通了博客,開始創(chuàng)作小說及散文。但他并不滿足于此,在他心里,一直期盼著重返工作崗位。2003年,他再次向天柱縣公安局遞交了一份返崗申請,但依然沒有獲批。
實際上,早在1999年張秀昊就已經被公安部評為二級英模,并受到了中央領導的接見,作為因公受傷的殘疾民警,他不用上班就能享受到與其他同事一樣的工資待遇。但他始終覺得,人就應該做點事情才能體現自己的價值。
2007年10月,張秀昊聽說天柱縣公安局已經開始網絡化辦公后,再次遞交了他的返崗申請,他在這份《關于重返工作崗位的申請》中提到:“當我從昏迷中蘇醒后就對局領導說過,傷好后就回去上班。后來知道自己失去了雙眼和左手,右手也只有兩根手指還完整時,我知道自己從此已遠離了所熱愛的工作,但我對工作的向往之心卻從未泯滅。”
張秀昊在申請中說,他再三申請重返工作崗位并不是心血來潮,“我26歲就受傷致殘遠離了自己深深熱愛的公安工作,雖然九年過去了,我也才35歲,人生也剛走了一半,我實在不甘心自己的下半輩子就在碌碌無為、無所事事中度過。”
這份申請書遞交之后,在天柱縣公安局惹出了不小的動靜,之后的幾天,不斷有民警找到局領導,表達了希望讓張秀昊重新歸隊的愿望。
天柱縣公安局現任副局長彭先錫告訴記者,當時他也私下里找過局領導, “那個時候,我們只知道他會用電腦了,但具體用到什么程度并不清楚。張秀昊提出可以去110指揮中心工作,我們看到他在電腦前工作的樣子時,所有人都驚呆了。”
十年不斷堅持:
離開工作崗位9年后,張秀昊的返崗申請終于獲批,這在他心里仿佛是一個必然的結果。他說:天地之數,始于一,終于九。
2007年12月31日,張秀昊在電腦上敲打出一篇文章,記錄了自己從受傷到返崗的全部經過。他在文章中說,“上班單位,下班回家,這在眾多上班族覺得是那么枯燥乏味,可這簡單、普通的日子對我而言卻是人生新的篇章。人往往是失去的東西才知珍貴,對失而復得的東西才會加倍珍惜。”
經過19年適應,張秀昊可以獨立完成一些生活瑣事,只有在家時他才會摘下墨鏡。澎湃新聞記者 陳雷柱 圖
從2007年至今,在重新返回工作崗位的近十年間,張秀昊的事跡逐漸被外界所關注。公安部二級英模、第三屆“全國我最喜愛的人民警察”、自強模范等十多項榮譽陸續(xù)加注在他的身上。他將這些證書收藏在柜子里,很少示人,“就算擺出來,我也看不到。對于我來說,沒有什么比做好手中的工作更能讓我覺得踏實。”
實際上,110接警工作對于張秀昊來講,也并非同事們看到的那么簡單,系統(tǒng)不能完全兼容,導致拼讀軟件對于部分表格沒有響應,他必須通過反復練習,記住表格中每一項內容的具體位置,才能完成填寫操作,日復一日,不敢有絲毫懈怠。每一次系統(tǒng)更新都讓他惶恐,“這些革新對于我來說,需要一個非常漫長的適應過程,而我最擔心的,是遇到無法克服的困難,怕掉隊。”
1998年12月19日的那起爆炸發(fā)生后,張秀昊再沒過問過那起案件,也沒去過案發(fā)地。他不知道,當年在爆炸中被炸毀的二層樓房早已拆除,人們甚至不再記得這里曾發(fā)生過那樣一起如電影般驚心動魄的爆炸,也不知道,有一名刑警的人生軌跡因此發(fā)生了巨大的變化。
“后來有同事告訴我,兩名罪犯一個被判了死刑,一個被判了無期。但我沒有追問。”張秀昊說,受傷的19年來,他一直很忙,忙著養(yǎng)傷、忙著走出陰霾、忙著學習技能、忙著適應,“那件事情雖然忘不掉,但也不想刻意去碰觸。我現在很滿足,也不去假設如果沒有那起爆炸,我現在會是什么樣子,與受傷最初的三四年相比,現在能在自己喜歡的崗位上做一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,是一件即幸運又幸福的事,F在,我只想踏實做個民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