臨沂到濟南,二百公里,車程兩個小時。敲開一扇門,握住門后那幅畫,不過一瞬間。
從1947年到2021年,為了這一瞬間,彭興文的祖父和父親,等待了太久。
2021年2月12日,農歷正月初一,彭立家烈士的畫像終于被請回,并在后輩家度過了第一個春節(jié)。請三炷香,磕三個頭。烈士的侄兒彭興文忍不住慟哭。因為健在的親屬中,唯一還能記住二叔彭立家烈士模樣的,只有80多歲的姑姑。通過視頻看到畫像那一刻,姑姑只有一句話“像!真像啊!”
彭立家烈士畫像
在家養(yǎng)傷的他偷跑去參加孟良崮戰(zhàn)疫
冬日,沂蒙山區(qū)孟良崮烈士陵園內,松柏蒼翠,墓碑靜立。
彭立家烈士的名字就被刻在這座紀念碑上。
他的侄子彭興文站在碑前,那段從祖父和父輩親屬們口中得知的崢嶸歲月,仿佛在眼前一一展現。
1942年,19歲時的彭立家加入八路軍。作為一名機槍手,他相當勇猛,先后參加了魯南戰(zhàn)役、萊蕪戰(zhàn)役,并被魯中軍區(qū)授予了“機槍手第一名”的榮譽。
只是,在戰(zhàn)役中不幸失去了左臂。上級讓彭立家回家養(yǎng)傷,就連上級領導都勸他“你的胳膊都這樣了,就別參戰(zhàn)了”。彭立家卻一直表示“只要有一口氣在,我就不會離開部隊。”
彭立家的老家在蒙陰縣荊汶村,距離孟良崮七八公里。在家養(yǎng)傷期間,突然聽見孟良崮的火炮聲。“據我爺爺他們猜測,我二叔當時雖然回家養(yǎng)傷了,但一定是還和部隊保持著聯系。”彭興文說,二叔聽到八路軍和國民黨部隊在孟良崮交戰(zhàn)的炮火聲,就偷偷跑去了孟良崮。
彼時,他已經是機槍排的排長,使命感讓他無法放下戰(zhàn)友,獨自在家養(yǎng)傷。也許,他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。
炮火聲響了幾天,最終塵埃落定:八路軍粉碎了國民黨軍的“魯中決戰(zhàn)”計劃,一舉扭轉了華東戰(zhàn)局。
而后,“彭立家烈士壯烈犧牲”的消息隨之傳來。
彭興文夫婦將彭立家烈士畫像請回家后,磕頭祭拜。
跨越了三代的期盼
“你本來是不用死的啊……”得知次子在孟良崮戰(zhàn)疫中犧牲,彭立家的父親再也忍不住了,“領導都讓你轉到地方工作,你為啥就非要自己去送死?”
“我爸說,那時候他參加了民兵,我二叔是正規(guī)軍,倆人有次在蒙陰會戰(zhàn)時遇見過,我叔就給我爸說過‘咱兄弟不能都死在戰(zhàn)場上,要不老爹老娘怎么辦?哥,你別上戰(zhàn)場了,你給爹娘養(yǎng)老啊……’”
彭立家烈士犧牲時,只有24歲,還未娶妻生子,也從未擁有一張照片。每次家庭聚會、合影,都沒有他的身影,這成為了全家永遠的痛。
尤其是過年,萬家團圓的時刻,彭興文的爺爺總會想起早早犧牲的二兒子。有時候擺個空碗,就相當于二兒子還在身邊。老爺子時常會跟兒孫輩們講彭立家的故事,既自豪又辛酸落寞的神情,令彭興文印象深刻。講述時,二兒子的模樣閃現在腦海,老爺子總是會嘆口氣:“哎,你二叔為革命犧牲,卻連張照片都沒留下……”
時光荏苒,彭興文的爺爺和父親相繼去世,倆人臨走前還一直惦記著這件事。“興文呀,你得辦這個事啊,你二叔一直連張相片也沒有啊。”彭興文的爺爺去世時,將這個“任務”留給了他的父親。他父親去世時,又將這個“任務”留給了他。
跨越三代的期盼,終究難以實現。雖然彭興文的爺爺和父親,究其一生也沒找到這樣一位能給故去之人復原畫像的“能人”,但他們總覺得國家在發(fā)展,科技會進步,也許將來會有辦法的。“你一定想著,要是可以了,一定替你二叔求張相。他活了一輩子,做了那么壯烈的事情,等我們都沒了,就沒人知道他長什么樣子了……”
在彭興文心中,這是跨越了三代的期盼。如果到自己去世時仍沒有實現,他會將這份夙愿傳給下一代。
林宇輝用放大鏡仔細分辨彭興文帶來的小照片,照片中沒有彭立家烈士,彭興文說烈士的模樣與照片中小叔叔的樣子有些相似。
根據描述還原出烈士生前的模樣
上天終究是眷顧彭興文的。
一次偶然,他看新聞得知,原山東省公安廳刑偵局物證鑒定中心視聽室一級警督、高級工程師林宇輝,一直在做“雙百計劃”,其中“一百”就是為一百位烈士還原畫像。
“我知道以后,立馬想辦法聯系林警官,聯系到報道的媒體,一遍遍打聽聯系。”彭興文說,當看新聞中說林宇輝警官已經畫完70多幅烈士畫像時,“我心里真是……真是急死了!”終于,今年春節(jié)前,他找到了林宇輝。對方聽了他的故事,答應一定會在春節(jié)前為彭立家烈士畫像,以便他能在春節(jié)前將烈士畫像請回家。
由于彭立家烈士從未留下一張照片,彭興文只能將長輩們記憶中烈士的樣貌描述給林宇輝,并攜帶了兩張只有一二寸大的小照片,“這里面沒有我二叔,但是上面這一排,右邊第二個是我最小的叔叔,我五叔和二叔長得有點像。”彭興文說,自己出生時,二叔早已去世。家里目前還健在的親屬中,真正見過二叔并有記憶的,只有已經80多歲的姑姑,“我二叔犧牲那年,我姑十二三歲。”
對著極不清晰的照片,林宇輝拿出常用的放大鏡,放大看彭興文五叔的樣貌。
“滴答”“滴答”時間一秒一秒劃過,林宇輝始終用放大鏡看著照片,沒說一句話。
“噗通”“噗通”心臟一下一下跳動,彭興文緊張到直舔嘴唇,他囁嚅著想要說話,卻總在剛剛張口時停下了。因為他在害怕,“林老師到底能不能把二叔的畫像還原出來?”
終于,“沙沙沙”鉛筆在紙上摩擦,發(fā)出彭興文認為最動聽的聲音。寥寥幾筆,大致輪廓躍然紙上。
林宇輝說,自己畫人的訣竅是先看人的骨骼臉形,推出大致輪廓,然后仔細雕琢五官形狀。一個人或胖或瘦,在他的眼里體現的是“皮膚與骨骼的距離”,這被他稱為“刻骨尋人”。
“聽說我二叔是長臉。”
“聽說他有點尖下巴。”
……
根據彭興文的描述,林宇輝一點點還原彭立家烈士的畫像。
幾個小時之后,彭立家烈士的畫像完成。按捺住激動的心,彭興文趕緊給遠在老家的姑姑打了視頻電話?粗R頭那邊二哥的畫像,80多歲的老人激動到幾乎說不出話,一邊哭泣,一邊點頭“像!真像。”
彭興文向林宇輝展示和彭立家烈士長得比較像的小叔叔照片。
計劃清明節(jié)為烈士安墳樹碑
得到了姑姑的認可,彭興文再也忍不住了,握著二叔的畫像,已經65歲的他哭得像個孩子。
辛丑年春節(jié),彭興文將二叔的畫像請回了家。請上三炷香,磕上三個頭,“叔啊,不知道你還記得我不?我曾經在孟良崮烈士紀念碑那兒給你磕過頭。今天終于把你的畫像請回家了!放心吧叔,你也有后了,我爹把我弟弟過繼到了你的名下。”他一直對著二叔的畫像,敘述著家里的事情,“你是咱家的大英雄啊。你的事情,我通過我爺爺、我爹都知道了。”
彭興文說,二叔一直沒有照片,爺爺還在世時,這就成為了一家人最大的遺憾,這個遺憾一直持續(xù)到今年春節(jié)前。
2021年春節(jié)前夕,通過林宇輝的幫助,彭立家烈士終于有了張“照片”,今年春節(jié)烈士的畫像被后代請回了家。
彭興文說,他和家里其他親戚商量,等到了今年清明,家里要為彭立家烈士安墳樹碑。“我弟弟過繼給二叔了,目前在其他城市,因為疫情原因,今年過年沒法回家。”等清明節(jié)時,彭興文弟弟會帶著全家一起回到蒙陰,“到時候,我姑姑、叔叔們,還有二叔的兒子、孫子、孫女也都會回來。”
今年正月初一,彭興文一家格外重視?粗┓钇饋淼呐砹⒓伊沂慨嬒瘢砼d文伸出雙臂,仿佛隔空擁抱著二叔,哭聲連綿。
“這是爺爺、爸爸等待了一輩子也沒等到的,我可見到您了,我的二叔。”
看到林宇輝為二叔彭立家烈士的畫像,彭興文泣不成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