▲姜武飾演的礦業(yè)老板昌萬年因開礦暴富,到一所貧困小學做慈善,并要求校長叫記者來拍照。他穿著駝色風衣吃西紅柿的鏡頭,是在致敬自己的舊作《天注定》,拍《暴裂無聲》這場戲時,他總共吃掉三十幾個西紅柿。(劇組供圖/圖)
“他的‘高雅’被過分強調(diào),就像一個人玩命地炫耀一種東西,可能這種東西是他非常缺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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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今天,沒有太多人想關注其他階層的生活狀態(tài),《暴裂無聲》對階層的探討其實也是這樣,不是我們一個利益共同圈的人,我們就不關心,沒有那種同理心。”
電影《暴裂無聲》選男主角時,試戲內(nèi)容是“找孩子”:北方山村,小男孩放羊時失蹤,男孩的父親上山尋找。
在導演工作室背后的小土坡上,演員宋洋皺眉覷眼,焦急地來回走動。
一條拍完,導演忻鈺坤提示宋洋,這種山坡上滾大的野孩子,如果兩三天沒回家,可能是迷路了,也可能只是去同學家玩了。
宋洋恍然大悟,他找孩子的情緒由擔心變成發(fā)火:“怎么那么皮呢!找著了看我不揍你!”
“在那種環(huán)境下,人沒有那么大的危機意識,”宋洋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,“不會想到孩子的生命有危險。”
試完戲第二天,忻鈺坤與宋洋簽約。“找孩子”,則是貫穿整部影片的線索。
片中,宋洋飾演的張保民翻山越嶺地找孩子,隨著尋找區(qū)域的逐漸擴大,他發(fā)現(xiàn)牽扯的人越來越多。每個人如同一座冰山,水面之下,都是秘密。秘密背后就是那個消失的孩子。
《暴裂無聲》是導演忻鈺坤獨立執(zhí)導的第二部長片,此前他的電影處女作《心迷宮》曾為他贏得了獎項和贊譽。
忻鈺坤為這部新片取過四個片名。最初的《尋山》和《山野追蹤》簡單直白,第三個片名《惡人》契合影片內(nèi)涵,然而備案時發(fā)現(xiàn)已被占用,于是有了最終的片名《暴裂無聲》。
這對矛盾的詞組,正是男主角張保民的寫照——他脾氣暴躁,和工友玩撲克都能打起來;卻又沉默寡言,在整部電影里沒說過一句話。
影片山區(qū)的原型是忻鈺坤的家鄉(xiāng),北接陰山、礦產(chǎn)豐富的內(nèi)蒙古包頭。他第一次感知礦山世界,是高一參加軍訓時。“軍訓基地北邊有很多山,離著特別近。之前聽到山上有悶響,很多車拉著礦石進進出出,就很好奇他們在做什么。有一天早上,突然一聲特別大的巨響,就看到北面的山被炸平了一半。”
在忻鈺坤的印象里,之前的爆炸都發(fā)生在戰(zhàn)爭時期。后來他知道那是在開礦——山石里含有有色金屬,把山炸開之后,大的石塊被車拉去破碎,破碎完磨成粉末,提煉出各種金屬,最終變?yōu)樨敻弧?/p>
跟礦山一同炸開的,還有財富催生出的欲望。“開礦的利益是你想象不到的,真的可以一夜之間不一樣,成為百萬、千萬富翁,那對人的心態(tài)的沖擊和吞沒,就像姜武飾演的昌萬年一樣,他一旦掌握了權力,到了另一個階層,想要的東西就不一樣了,手段也不一樣。”忻鈺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。
影片的背景設定在2004 年冬天。“那正好是開礦最猖獗的時候,各種問題矛盾集中顯現(xiàn)。”而劇情則融入了忻鈺坤收集到的種種真實案例。比如礦老板開礦欠了錢被村民或有利益沖突的人綁架了。最常見的是礦與礦之間,無意中侵犯到對方的利益,一方就會找人搗亂、破壞。
忻鈺坤認為,礦區(qū)呈現(xiàn)的完全是另一種生活方式。“真的是你翻過一個大山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那里有一座城,大家都在那里住了幾十年,那個城的一切都圍繞著開礦。”
正在親歷那次“暴裂”之后,忻鈺坤腦海里時常出現(xiàn)一座迷霧中的殘山。在影片的結尾,忻鈺坤復原了那座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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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明明能說話,我就不說”
在最初的劇本里,男主角張保民是有臺詞的。
“他不愛跟別人交流,有一點點倔勁,但還是說話的。”忻鈺坤在改劇本的時候發(fā)現(xiàn),張保民的核心臺詞不到二十句,他忽發(fā)奇想,“如果刪掉這二十句會怎樣呢?”
刪完所有臺詞,忻鈺坤認為張保民不能是一個啞巴,如果是啞巴,他還是會用手語,甚至寫字給別人看。而忻鈺坤設想的是,張保民年輕時因為跟人打架,自己把舌頭咬掉一截,從此不愿意開口說話了。“比起一個簡簡單單的沉默的人,你能知道這個人心里的那股勁:‘明明能說話,我就不說。’”
這樣的設定意味著放棄了展現(xiàn)人物性格的一種可能性。
宋洋此前擅長的角色是古裝俠客,曾在徐皓峰導演的《倭寇的蹤跡》《箭士柳白猿》《師父》中出演男主角。“之前拍武俠,即便你慵懶地坐在那邊,身上也要投入一種氣場。”宋洋說,“現(xiàn)在要把這些東西全部都丟掉,去做另一種生活氣息下的人。”
起初,宋洋刻意模仿當?shù)卮迕竦淖呗纷藙莺托袨榕e止,導演沒攔著他。“繞一個圈才發(fā)現(xiàn)用處不大,”宋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“設計一個人物的習慣動作,除非這個動作我天天做,做幾萬回才能變成我的習慣。我們更多時候是去理解這樣社會背景下的人,他當時的處境。”
宋洋試著混進村民里。“沒有人以為我是演員,后來他們一看在拍我,過來問,我說我是隔壁村的,正好被他們抓到當群演。”宋洋得意地說,“到第二天第三天,導演在現(xiàn)場找不到我了:‘人呢?’其實我就站在邊上。”
事實證明,“不說話”的設定,為電影帶來的好處比限制更多。由于張保民不直接用語言溝通,容易引發(fā)更多矛盾,他用拳腳抗爭的暴烈性格也變得更加合理。“他扎瞎了老丁,背上了巨額的賠款,只能去外地打工。他老婆下床,走兩步就要敲敲腿,孩子又走失了。他在這樣一個生活環(huán)境里面,還在為自己做過的事情還債。”宋洋感嘆,“這個在生活中被推著蹌踉往前走的人,唯一能做的就是你推我,我就會回頭咬你一口。咬完以后,我還是只能踉蹌著往前走。”
宋洋認為,張保民這個角色,使整部電影具有了草根英雄主義的色彩,而張保民身上甚至閃爍著些許人文關懷。
在尋找兒子的路上,張保民在礦區(qū)碰到一場群架,很快就卷入其中。忻鈺坤分析,因為張保民不愿說話,只能用暴力代替解釋。正是因為這種性格,張保民戲劇性地步步逼近事情的真相。
2
“到底誰是惡人?”
在后期剪輯時,忻鈺坤曾考慮把片名改為《惡人》:“觀眾會想,到底誰是惡人?”
影片開頭,張保民像個惡人,他不僅在礦井下與工友打架,還曾經(jīng)在一次爭執(zhí)中用羊腿骨戳瞎了屠夫丁海的左眼。
事實上,張保民和丁海的那場舊怨,是因為有商人開礦要征用他們的地,張保民不肯拆遷,其他拆遷戶因此拿不到補償款,于是圍毆張保民。
采礦業(yè)的魔爪還是伸向了張保民所在的村子。洗礦的廢水污染了地下水,導致村里的井水“味道越來越大”,張保民的妻子和另一位村婦都得了渾身水腫的毛病。村主任對水污染心知肚明,卻置身事外,還曾討好礦業(yè)公司的打手。
操控這些打手的,是鴻昌礦業(yè)公司的老板昌萬年。影片中,姜武飾演的昌萬年以慈善家的面貌出場,不僅出資為村里的小學修校舍,還讓校長取消學生們的歡迎儀式,以免把孩子們凍著。
姜武認為,昌萬年的舉動在某些瞬間仍然是真實的。“昌萬年突然有了錢,在別人面前,他是善良的,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。”
然而,昌萬年的另一面很快顯露出來。在小學時,他穿著闊氣的駝色風衣,記者來拍照時,他立刻換上了樸素的黑色夾克。
“ 這就是這種人有意思的地方,”姜武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,“我來參加這個活動,我得體面,讓你覺得咱倆不在一個層次,我是來幫助你的。照相是要留給別人看的,我的這種想法不能讓別人看透,我必須打扮成跟你一樣,我是跟你一樣普通的人。”
昌萬年屬于采礦熱潮中的暴富階層,他坐擁礦業(yè)公司和商業(yè)地產(chǎn),用歐式裝修、古典音樂和狩獵標本裝點自己的品位。寫這個電影劇本之前,忻鈺坤曾經(jīng)在一本時尚雜志中讀到中國富豪去國外狩獵的報道,文中還介紹他們花很高的價錢把獵殺的動物做成標本,運回國內(nèi)收藏。
“翻到最后一頁,那個記者說這個老板位于內(nèi)蒙古包頭某條大街某棟寫字樓。我一抬頭,那個樓就在我們家對面。”忻鈺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“原來這樣的人就在你身邊。我們以前覺得他大不了開個豪車,泡個夜總會,其實他有更深層的心理需求。”
創(chuàng)作《暴裂無聲》時,忻鈺坤把這些素材都用在昌萬年身上,這也激發(fā)了姜武的興趣。他甚至覺得劇組給昌萬年準備的品牌西裝還是“不講究”。
“真的講究是私人定制。我找的是給貝克漢姆、克林頓都做過西裝的設計師,設計了三套,你看到的這種西裝、大衣、襯衫,全是定制的。”姜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拍戲途中,他又找發(fā)型師朋友設計了卷發(fā)的假發(fā)片,修飾昌萬年過高的發(fā)際線。
“他的‘高雅’被過分強調(diào),就像一個人玩命地炫耀一種東西,可能這種東西是他非常缺的。昌萬年雖然是有錢的煤礦人物,但他不愿意把自己弄成和那些人一樣。‘我是不一樣的,我雖然干這個,但是我有文化。’”
如此裝扮的昌萬年在裝修奢華的私人宴會廳里吃著涮羊肉,腳上卻是一雙布鞋。“他平常穿的西裝、吃的肉、抽的雪茄,那種排場,其實都是給別人看的。”姜武對南方周末記者說,“他骨髓里還能看出原來的生活習慣。”
姜武理解的昌萬年有一種不狠不行的勁道。有一場戲,他需要拿煙灰缸砸手下的人,后來看到成片,連他自己都覺得狠、瘆得慌。“如果不這樣,可能我就被他弄死了。”
影片中,昌萬年涉嫌的非法采礦案正在審理,檢方從昌萬年的原代理律師那里獲取了重要證據(jù)。當危機降臨時,昌萬年把原代理律師騙到野外,意圖殺人滅口。這場戲,姜武不再戴假發(fā)片,也脫去定制西裝,換上狩獵服:“我今天就是這樣,你死我活,不需要去裝飾了。”
在姜武看來,《暴裂無聲》圍繞著三種人之間的斗爭展開,而這三種人可能代表了三種階層——昌萬年算上層,律師代表了中產(chǎn),張保民是底層人物,忻鈺坤希望能夠展現(xiàn)出鮮明階層的狀態(tài),以及這種不可調(diào)和的矛盾背后的驅(qū)動力。
忻鈺坤沒有回避對惡的描寫,但他認為,惡的層次不一樣,導致的問題也不一樣。“一上來覺得張保民是惡人,看上去昌萬年是惡人,但是最終你會覺得原來律師是惡人。”
▲宋洋飾演的張保民不愿意開口說話,受到欺負從不手軟。在偶然卷入礦區(qū)一場群毆后,張保民意外地遇到了傷害自己兒子的真兇。(劇組供圖/圖)
3
“蒙”,實際上是字形相近的“豢”
影片結尾,張保民的兒子從一個山洞深處走出來,但根據(jù)此前的種種線索,小男孩已經(jīng)兇多吉少。
《暴裂無聲》最終并沒有具體交代張保民兒子的命運。
“事件往前推進,最核心的東西就是孩子到底去哪了。通常這樣一部片子到結尾一定要告訴觀眾孩子去哪了,觀眾的期待得到釋放。”忻鈺坤微笑,“我覺得那是就事論事了。”
劇中細節(jié)暗示出,張保民的兒子是被昌萬年射箭誤殺的,而昌萬年的代理律師徐文杰以作偽證為交換,收取昌萬年的高額賄賂。
但在忻鈺坤看來,電影并非告訴觀眾兇手是誰,而是兇手會怎么選擇。
“重點不在于孩子是怎樣被誤殺的,而是徐文杰作為中產(chǎn),怎么發(fā)揮承上啟下的作用。然而在孩子被誤殺的現(xiàn)場,他在收黑錢,接受這樣的利益,就肯定有不公的事情要發(fā)生了。”忻鈺坤對南方周末記者說,“這個不公的事情,與其展現(xiàn)一個孩子生命的消亡,不如在一個更大的意義上讓觀眾思考,片子里的那些孩子就是未來,他們都被攪拌在今天的問題里面。今天,沒有太多人想關注其他階層的生活狀態(tài),《暴裂無聲》對階層的探討其實也是這樣,不是我們一個利益共同圈的人,我們就不關心,沒有那種同理心。”
忻鈺坤認為,即便像張保民這樣的底層人,也只關注自己眼前的利益——會爭取一個月幾百塊錢的分紅,因此產(chǎn)生紛爭,甚至卷入群毆;卻對開礦過程中產(chǎn)生的廢水污染視而不見。“大家都圍繞著各自的眼前利益,開礦、炸山能賣多少錢,律師能掙多少錢,底下老百姓能分到多少錢。”
對于故事發(fā)生的地點,忻鈺坤做了隱喻性的處理。片中出現(xiàn)的車牌號,乍一看以“蒙”(即內(nèi)蒙古)打頭,實際上是字形相近的“豢”。昌萬年的越野車,牌號是豢AS8888;徐文杰的小轎車和昌萬年手下的面包車,牌號前兩位是豢B;張保民的男式摩托車,牌號前兩位則是豢C。
片中,在昌萬年的辦公桌上,有一個形似礦山的金字塔擺件。“導演選擇這個東西的時候,我們倆一看也都明白,”姜武對南方周末記者說,“有些東西完全是巧合。”
張保民的兒子失蹤后不久,昌萬年派手下綁架了徐文杰的女兒。影片結尾,徐文杰昏厥的女兒被喚醒,張保民失蹤的兒子仍然不知其蹤。沉默的張保民站在一座礦山前,山體忽然炸裂。
這是影片中唯一的一段特效。忻鈺坤原本想實景拍攝現(xiàn)成的炸山場面。劇組去選景,去到的所有礦都廢棄了。“內(nèi)蒙古很多礦都不做了,因為鐵粉包括各種有色金屬價格在下降,開工就賠錢。”
影片中的2004年冬天,也是國家嚴格監(jiān)管采礦的前夜,從那以后,包頭礦區(qū)隆隆的爆炸聲日漸稀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