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最近的新聞里,你一定聽說過「晉江毒王」的大名。
根據報道,這名男子在1月底從武漢返鄉(xiāng),走親戚之余還參與了多次大型活動。尤其是1月22日這天,他參加了有300桌規(guī)模的宗祠酒席,最終導致7人確診、3000余人被隔離觀察。
「晉江毒王」本人并不是病情最嚴重的,但他一定是最知名的患者之一。歸根結底,這源自大家對「超級傳播者」的恐懼。
在流行病學中,這種造成大量感染的「毒王」被稱為「超級傳播者」。由于80%的病例來自20%的傳染者 ,因此在傳染病防控中尋找「超級傳播者」就成了一項至關重要的任務。
2003年非典疫情時,按照世衛(wèi)組織的統(tǒng)計,將SARS病毒傳播給10人以上者,即被認定為「超級傳播者」。
2003年,正是通過居住在香港京華國際酒店的超級傳播者劉劍倫,SARS病毒被傳染給了同酒店的美國、新加坡、加拿大等國的房客,迅速蔓延至全世界。
被終身監(jiān)禁的「超級傳播者」
棘手的是,某些傳播者雖然攜帶致病原,但卻并未發(fā)病,因而成為了隱形的疾病播種機,這就是所謂的「帶原者」。
歷史上最有名的帶原者是俗稱「傷寒瑪麗」的瑪麗·梅倫(Mary Mallon)。在她一生中,先后將傷寒沙門氏菌傳染給53人(另有47人等說法)——其中3人不治身亡。
在瑪麗生活的年代,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,傷寒都是當時最可怕的流行病之一。它不僅會引發(fā)咳嗽、失眠、腹瀉、高燒等 一系列癥狀,還可能導致肺結核、腦炎等并發(fā)癥。除了本身5-10%的致死率之外,傷寒還會摧殘人體的免疫系統(tǒng),從傷寒中康復的患者次年死亡率是正常人的 3 倍。
瑪麗之所以能成為超級傳播者,和她的職業(yè)有關——她是一名廚師。而且,瑪麗不僅是一名廚師,還是一名倍受歡迎的廚師,她的雇主大多是來自紐約的富人階層。
1906年夏天,銀行家沃倫(Charles Henry Warren)一家到長島的牡蠣灣租了一棟度假別墅,并成為了瑪麗的第八任雇主。三周之后,沃倫的女兒感染傷寒,接著是沃倫太太以及家中的女傭,接著是園丁……最終,家中的11人有6人染上傷寒。
這場突如其來的傷寒不僅困擾著租戶一家,也讓房主喬治·湯普森(George Thompson)憂心忡忡。
傷寒主要的傳染途徑是不潔的水和食物,因此大多在衛(wèi)生條件糟糕的貧民區(qū)爆發(fā),如今這棟豪宅里竟然出現(xiàn)了“窮人病”,如果不能盡快找到傳染源,租金昂貴的夏日別墅很可能面臨租不出去的窘境。為此,湯普森雇傭了一名衛(wèi)生工程師喬治·索珀(George Soper)尋找疫病源頭。
錢沒白花,索珀確實有兩把刷子。他很快鎖定了瑪麗,通過中介,索珀調查了她過去的七任雇主,發(fā)現(xiàn)幾乎每家都有人感染傷寒。
索珀決定上門和瑪麗談一談。在1906年的美國,還沒有健康帶原者這個概念(畢竟瑪麗就是第一人),這樣的指控當然讓瑪麗怒不可遏,她不僅勤勞、健康,還曾主動幫助雇主照料家中的傷寒病人,如今竟然有人指控她是瘟疫之源!瑪麗抄起叉子趕跑了索珀。
根據后來見過瑪麗的人描述,她高大健壯,簡直健康過了頭——從索珀落荒而逃的表現(xiàn)來看,這種說法應當屬實。
第二次,索珀學乖了,帶上了助手——結果再次被打跑了。
最終,借助警察同志的幫助,索珀終于如愿帶走了瑪麗,檢測表明,她體內的確攜帶了大量傷寒病菌——雖然瑪麗自己是健康的,旣愒愀獾男l(wèi)生習慣和他的廚師身份相疊加,讓她成為了一個移動的傳染源。
未經任何審判,紐約的衛(wèi)生部門將瑪麗送往了紐約附近的北兄弟島長期隔離。瑪麗始終無法接受這一點,她曾多次抗辯,自己從未患過傷寒,也無意加害于人,為什么要被放逐?
在被圈禁三年之后,瑪麗與衛(wèi)生部門達成了妥協(xié):她承諾不再擔任廚師,接受衛(wèi)生部門的監(jiān)控,以換取自由。
在被拘捕之前,瑪麗的最后一份廚師工作月薪為45美元。
20世紀初,美國仍然實行金本位制,1美元約合1.5克黃金。一戰(zhàn)之后金本位制解體,截至本文發(fā)稿時,黃金市價約50.5美元。經過簡單的換算,瑪麗這份月薪約等于今天的3420美元,折合人民幣約20000元。(如果按照美國勞工局的通貨膨脹率來計算,則瑪麗的月薪約合今天的1350美元,接近10000元人民幣,也不少了)
顯然,沒知識、沒學歷的瑪麗不可能找到像這么好的工作了。她曾做過洗衣工,但收入遠不及做廚師。
于是,瑪麗決定隱姓埋名,重操舊業(yè)……
1915年,紐約的一家醫(yī)院爆發(fā)傷寒,這次做調查的,依然是索珀,他遇見了老熟人——改命為布朗夫人的瑪麗,被抓獲的瑪麗不得不二進宮,再次被打入北兄弟島的河濱醫(yī)院,這一次,衛(wèi)生部門再也不肯給她妥協(xié)的機會了。
醫(yī)生費勁心思,也沒能把傷寒病菌從瑪麗的體內消滅,她只能在孤島上度過一生。
在孤島之外,「傷寒瑪麗」的名頭逐漸流行起來,在一些都市傳說中,「傷寒瑪麗」甚至成為和「開膛手杰克」并駕齊驅的神秘人物,行走在世界的瘟疫化身、疾病工廠。
實際上,瑪麗并不是傳染人數(shù)最多的超級傳播者,與她同時期的托尼·拉貝爾先后傳染了122人;
她也不是唯一的健康「帶原者」,直到她去世時,紐約已經發(fā)現(xiàn)了400多名健康的帶原者;
她甚至不是唯一的攜帶傷寒病菌的廚子——一名面包店老板和她情況類似,但并未被逮捕,因為后者還要「養(yǎng)家」,而瑪麗終身未婚、孑然一身。
今天我們已經知道,患有傷寒而幸存下來的人中,有多達6%的人可以在康復后很長時間內將這種疾病傳播給其他人。在瑪麗生活的年代,紐約的街頭可能行走著數(shù)千名傷寒帶原者,但只有瑪麗一個人被終身羈押,承擔了大多數(shù)的污名。作為一個健康的人,她不得不與結核、天花患者一同被放逐在與世隔絕的小島上。
瑪麗離群索居的生活習慣,底層移民的身份,暴躁的性格,低下的教育水平……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,混合著人類對瘟疫的恐懼,共同釀成了「傷寒瑪麗」的都市傳說。
1941年,人類成功分離、提純出了青霉素,可惜瑪麗沒有等到這一刻,三年以前 ,她因中風引發(fā)的并發(fā)癥死于北兄弟島。
被誤讀的「0號病人」
所有的超級傳播者都有一個源頭,即第一個染病者,由于制造了第一例人際感染,他們被稱為「0號傳播者」(流行病學研究中稱之為「初始病例」)。
有史以來最具破壞力的傳染病大流行——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正是肇始于一位軍營中的0號傳播者,美軍列兵阿爾伯特,吉特切爾(Albert Gitchell)。巧合的是,他也是一名廚師,也就是說,他是一名炊事班戰(zhàn)士。
1918年3月,他病了。頭疼、發(fā)熱,看起來像是感冒了。
不過,他依然在帶病堅持工作,因為他是該部隊唯一的廚子,他倒下了,兄弟們吃什么?
他的意志力令人欽佩,但到3月11日上午,他實在頂不住了,不得不去了醫(yī)院。軍醫(yī)為他量了體溫:104℉(約40℃)。軍醫(yī)本以為他只是感冒了,但接下來的情形開始不妙,癥狀相似的病人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往醫(yī)院送,到中午,已經有107人住進了病房。
是流感。
3天內,軍營中的患者增加到了500多人,3周后,數(shù)字增長到了1100人。
此后,流感病毒跟隨8萬多名美軍一起被送往了歐洲戰(zhàn)場,變異后,成為20世紀初最令人膽寒的殺手。
從北極圈內的冰原到太平洋上的孤島,這場流感肆虐了一切有人類居住的土地。
最終,全世界有5億人感染了這場疾病,死亡人數(shù)在5000萬以上。疫情結束之后,美國的人均預期壽命下降了12年。
由于戰(zhàn)時保密的需求,各參戰(zhàn)國都隱瞞了實際的感染情況,只有作為中立國的西班牙,疫情得到了大范圍的渲染,因而這場流感也被稱為「西班牙流感」。
不過,Albert Gitchell并不是世界上最著名的0號病人,這個稱號屬于基爾坦·杜加——傳說中的首個艾滋病感染者。
1970年代,紐約爆發(fā)了一場傳染。汉颓笆龅奈靼嘌懒鞲胁煌膫魅拘运坪鯖]那么強——僅限于男同性戀之間,但一旦感染,便無藥可醫(yī)。
今天我們已經已經知道,這種神秘的疾病就是艾滋病(AIDS),但在70年代的美國,人們這種來勢洶洶的新型疾病幾乎一無所知。它能夠迅速摧毀受害者的免疫系統(tǒng),使他們死于感染或惡性腫瘤,所有醫(yī)生都束手無策。
研究者只能從感染人群入手。美國疾控中心的研究人員初步判斷,這或許是一種通過性行為傳播的新型性病。通過對部分感染者性史的追溯,研究者鎖定了一個名字:蓋爾坦·杜加(Gaëtan Dugas)。
出生在加拿大魁北克的蓋爾坦·杜加是一名英俊的空少,情史豐富。
在同性戀圈子中,他是人見人愛的「交際花」;對于研究者來說,他是最理想的研究對象:坦誠且樂意合作。
在早期艾滋研究中,許多感染者都有混亂的性史,卻無法(或不愿意)回憶起具體的情況,只有杜加對于自己的性史有比較清晰的記憶,并向研究者提供了數(shù)十名性伴侶的信息。
通過對杜加提供信息的追蹤,疾控中心建立了一條艾滋病的傳播鏈條,根據根據感染者的地理位置,他們被標記為LA1(LA指洛杉磯)、LA2、LA3……
杜加則被稱為Patient O,「O」代指加州以外的病人(Out-of-California)。
由于杜加是當時已知最早的感染者之一,在傳媒和輿論的渲染中,Patient O逐漸演變成了Patient 0——0號病人——第一個感染艾滋病的人類。
在關于「0號病人」的作品中,記者蘭迪·席爾茨(Randy Shilts)的著作《世紀的哭泣》是最具影響力的一個。他不僅頻繁使用0號病人這一說法,還將杜加渲染成一名濫交、故意散播病毒的反社會者,先后與2500多人發(fā)生性關系,將病毒傳遍了整個美國。
雖然疾控中心反復解釋否認杜加是「0號病人」,但依然無濟于事。借助相關書籍、電影、紀錄片的風行,杜加蒙受了數(shù)十年的污名,被人稱為「艾滋哥倫布」,「將艾滋病帶往人間的人」。
當時人們不知道的是,HIV病毒可以擁有超長的潛伏期,在被人們注意到之前,它就已經悄悄降臨人類世界。
2016年,通過新的基因技術,科學家建立了更清晰的艾滋病傳染路線,證實了早在1971年左右艾滋病毒就已經進入美國,杜加只不過是眾多早期感染者的一個而已。
病毒的最初起源,基本可以認定來自西非地區(qū)的猩猩,通過當?shù)厝耸秤眯尚扇獾牧晳T感染了人類。最早的感染者有可能出現(xiàn)在剛果的金沙薩,時間則早至60年代,只不過,在落后的非洲西部,這種新型的疾病并沒有得到足夠注意。
至于「與2500人發(fā)生關系」的說法,就更離譜了。杜加去世時,才剛剛年滿31歲,這意味著他需要從16歲開始,每兩天就換一個床伴。
與傳言中無惡不作的形象相反,杜加實際上是艾滋病研究的熱心合作者。他不僅提供了自己的伴侶情況,幫助研究者追尋艾滋傳染路徑,還主動向疾控中心捐獻了自己的血樣,為早期研究提供了重大幫助。
流言、輿論與審判
相比「初始病例」與「超級傳播者」,媒體與輿論更青睞「艾滋哥倫布」、「晉江毒王」這樣沖突感十足的命名。聳人聽聞的故事,比遠枯燥的研究報告吸引人。
在「晉江毒王」張某的新聞登上熱搜后,很快就有截圖流傳,添油加醋地聲稱張某是「劃拳手」、病毒的「超級噴射機」:
經過交叉確認,這是一條謠言。
被張某傳染的大多是他的親人,包括母親、太太、年僅三歲的孩子。張某和他的家人為無知、輕慢付出了代價,但是在1月20日,像張某一樣無知、大意、不以為然的人,是絕大多數(shù)。
就在1月18日,疫情的中心武漢市也舉辦了匯聚4萬多家庭、13986道菜肴的「萬家宴」;1月21日與22日,英林鎮(zhèn)當?shù)卣粘Ee行了大廷宗祠進主游祿活動和進主宴請活動。
宴席上觥籌交錯的人們,都沒有將遙遠的「新型肺炎」放在心上。
根據張某的太太回憶,他們從武漢返鄉(xiāng)時是1月20日,此時官方對新型肺炎的描述還是「可防可控可治」,還有人因造謠被抓,直到當日晚間,鐘南山才透露新冠肺炎存在「人傳人」。他們從未隱瞞從武漢歸來的歷史,鎮(zhèn)政府要求他們自我隔離的電話,是在赴宴后的1月23日才打來的。
這種說法顯然與當?shù)氐耐ǜ嬗谐鋈耄胧鞘敕,有關部門調查后自然會有結論,但輿論審判已經等不及了:
在「傷寒瑪麗」、「0號病人」、「晉江毒王」們的身上,我們可以看到,細菌與病毒帶來的不僅是疾病,還有恐懼與偏見。這種恐懼與偏見首先傷害的是感染者,然后是他們身邊的人:被鐵鎖鎖在家中的湖北返鄉(xiāng)客,漂流在高速公路上的鄂牌司機,援建醫(yī)院歸來后被異樣眼光包圍的農民工,在出租房中死去的寵物……最終它將傷害我們所有人。
在這個漫長的、停滯的冬天與春天,每個人都為人與物的隔斷承擔了沉重的后果。
沒有人是一座孤島,但是恐懼與偏見正在成為隔斷我們的海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