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月3號,情勢已經急轉直下。劉德成發(fā)了一個朋友圈,說自己的蜜蜂中毒了。
在四川攀枝花繁蜂的徐仁柱看到后跟他聊了起來。那個晚上,劉德成告訴徐仁柱,從大年初三到現(xiàn)在,光是死去的蜜蜂,他就裝了六七桶,都倒掉了,那是能裝三四十斤水的大桶。“要瘋了。”他向徐仁柱描述那些蜂子的慘狀:“死得密密麻麻,都拖不出來。”
這是養(yǎng)蜂人劉德成第一年帶著蜜蜂在云南過冬。
以前他常在老家四川西昌繁蜂,這里油菜花茂盛。但后來,很多人不種油菜,改栽葡萄,花少。他聽蜂友說云南不錯,就去了。
養(yǎng)蜂人追著各地的花期跑,叫轉場。一旦來年春暖花開,帶著176箱蜜蜂,劉德成將會離開云南易門,轉場到第一站四川綿陽。二三月份,那里有大片的油菜花,比腰還高,黃燦燦,蜜蜂一涌進去,就看不到影子。
四月份,一路西行,從四川來到甘肅天水,追逐油菜花、洋槐花和苜;。洋槐花開的滿樹,攢在枝頭,洋槐花蜜也是養(yǎng)蜂人賣得最好的蜂蜜。
接著,會歷經定西、白銀、武威。趕最后一個花期時,他會回到天水,在地圖上繞完一個橢圓形,十一月左右,就再啟程去云南,繁育蜜蜂,等待來年的花期。
只是今年,這場遷徙被疫情切斷。因為新冠肺炎,在云南易門的他遇到村子封路,不能帶著蜜蜂及時轉場,飼料糖也運不進來,蜜蜂只能采食已經被打上農藥的油菜花,一層一層的工蜂死去。
這期間,蜂螨又爆發(fā)了。給蜜蜂治螨時,劉德成用藥狠了,不止是工蜂,小蜜蜂也長不出來了,蜂場已經完全崩潰,損失十幾萬。
2月13日,45歲的劉德成在養(yǎng)蜂的帳篷里用一條麻繩結束生命。他原本的176箱蜜蜂,最后只合并成36個殘弱的蜂群。
▲劉德成的養(yǎng)蜂證 圖 / 網絡
1
對劉德成來說,在云南易門,他原本要獨自度過一個沒有蜂蜜產出的時節(jié)。
前幾年,劉德成的妻子還會跟著他一起去追花,后來,他的兩個孩子大了,一個讀高中,一個讀初中,得有人照顧,妻子在老家的超市找了一份臨工,就劉德成一個人帶著蜜蜂四處遷徙。
秋冬是蜂王產卵、大量培育越冬蜂的關鍵時期,年齡大、身體差的蜂王被淘汰,引入新的優(yōu)質蜂王,培育出壯蜂。即便是到了云南,比四川西昌的花要繁盛一些,食物還是不夠,一定要有充足的飼料糖,喂給蜜源并不多的蜂群,以便它們安全越冬。
越冬期,養(yǎng)蜂人的一天多是如此度過:早上天蒙蒙亮起床,把飯煮上,一箱箱檢查蜜蜂。秋冬是蜂螨高發(fā)期,得時刻注意除螨。等到蜜蜂飛出去,才能坐下吃飯。傍晚六七點,太陽落山,氣溫下降,蜜蜂自己飛回來,就要給它們喂糖水。
雖然沒有蜂蜜產出,但對劉德成來說,這幾個月仍然是充滿希望的——蜂群正在積蓄力量,孕育新一年采蜜的主力。
今年1月底,甘肅天水的李志榮還給劉德成打過一個電話,他稱呼劉德成“師父”。“等你轉場到了綿陽,我就開車上來看你,咱們兩個,我的車,你的蜂,我的蜂,一起拉走,我跟你好好地學幾年,今年我們大干一場。”劉德成在那頭還是高興的樣子,他告訴李志榮,2月20號就要帶著蜜蜂到四川綿陽去,到時候給他打電話。
但2月3號,情勢已經急轉直下。劉德成發(fā)了一個朋友圈,說自己的蜜蜂中毒了。在四川攀枝花繁蜂的徐仁柱看到后跟他聊了起來。那個晚上,劉德成告訴徐仁柱,從大年初三到現(xiàn)在,光是死去的蜜蜂,他就裝了六七桶,都倒掉了,那是能裝三四十斤水的大桶。
▲2月初,劉德成拍視頻給朋友看蜂箱和死掉的蜜蜂。圖 / 受訪者供圖
徐仁柱感同身受。因為肺炎疫情,春節(jié)假期結束后,攀枝花的農民們沒能像往常一樣出去打工,在田地打農藥打的很勤快,蜜蜂中毒比往年都厲害,以前打開蜂箱厚厚的都是蜜蜂,現(xiàn)在幾乎可以見底——工蜂都死了,中毒后,蜂王也幾乎都不興奮,繁育不了。
攀枝花待不下去,徐仁柱就想辦法往新都去趕花期。他拿著健康通行證,去往年待過的地方落腳,跟村長說好了自己隔離14天后再出門。但第二天,以前熟悉的村民就找到他的帳篷里去,趕他走,不走就砸蜂箱。“我說我已經走投無路,他們也不放過。我沒辦法,又到處求朋友收留。”最后還是一個蜂農朋友,把他的蜜蜂放在自己的蜂場養(yǎng)著。
劉德成所在的易門縣只比這些更嚴重。村子封路,路上都設了卡,他找不到車,飼料糖進不來,他也出不去,即便是真能出去了,四川那邊也不接收。
“但是你的蜂子在長的嘛。”徐仁柱安慰劉德成,效果甚微。劉德成告訴他,“要瘋了。”他向徐仁柱描述那些蜂子的慘狀:“死得密密麻麻,都拖不出來。”
聊天戛然而止,除了說一下各自的損失,他們沒什么辦法,也無法彼此安慰。
就在劉德成走后的第三天,2月15日,相關部門印發(fā)《關于解決當前實際困難加快養(yǎng)殖業(yè)復工復產的緊急通知》。其中把蜜蜂運輸包括進去了。有了這份文件,轉場放蜂的出口才逐漸開始打開。
2
養(yǎng)蜂人的生活充滿不確定。
如果一年風調雨順,蜜蜂在蜜源地吃得滿足,產蜜也多;如果雨水天多,或是遇上“倒春寒”這樣的極端天氣,蜜源植物就會減少流蜜量,也會影響蜜蜂外出行動。
以為這兒的花期有兩個月,可能20天就開完了,天太熱,花早早開了就落,采不上蜜,那又得趕緊轉移到下一個地方。
每一年都像開一場“賭局”,賭能不能掙上錢。
這不是劉德成第一次輸掉“賭局”。2018年4月,甘肅遭遇低溫凍害,劉德成當時和其他養(yǎng)蜂人一道在這里趕花期,氣溫突降,花粉受損,蜜蜂無蜜可采。
采不上蜜,蜜蜂只能吃白糖,一袋100斤的白糖當時漲到快400塊,一花期得喂10多袋,再后來,那大半年,走西北花線,幾乎沿路都要一直喂白糖,入不敷出,賠了好幾萬。
除了靠天吃飯,還得能掌握這門手藝。很多養(yǎng)蜂人都得跟著師父跑上四五年,才能獨自上路。得摸清蜜蜂的習性,得會給蜜蜂治病。蜜蜂最常見也最危險的疾病就是蜂螨。螨病嚴重的蜂群,新蜂不能健康出生,成年蜂大批死亡,蜂群迅速削弱。
蜜蜂長了螨蟲是看不出來的。對養(yǎng)蜂人劉德成來說,在云南易門時,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檢查蜂螨,把蜂箱的蜂巢脾(蜂巢脾是蜜蜂用蜂蠟修造的數千個巢房組成的)一個個提出來,看攀爬在上面的蜜蜂的翅膀,如果有蜜蜂的翅膀扭曲,被咬出一個洞,就是長了螨蟲。
除螨,只能打藥。螨蟲藥其實也是一種農藥,打少了,蜂螨去不掉,打多了,就會把自己的蜂子毒死。因為每年蜂螨的情況不一樣,只能自己估計藥量,再熟練的蜂農有時候都會出錯。
徐仁柱去年換了一種新的螨蟲藥,不曉得藥性,打了一次沒效果,還好轉場后又補了一次,不然蜂子也會出大問題。
這一次,出錯的是劉德成。在遭遇無法轉場,蜜蜂中毒后,他的蜂群又因為治螨藥打重了,成群地死,之前打開蜂箱還能看到活躍的蜜蜂,后來幾乎看不到了。
過去一年里,生活的打擊已經來得太頻繁。
去年追花的時候,劉德成請了楊崇福幫忙。二月底,他們從四川西昌出發(fā),去了綿陽追油菜花。楊崇福主要幫劉德成轉場、做飯和照顧蜜蜂,一個月兩千元,他覺得這工資太低了,別人都開三四千,五千的也有,他也問劉德成加過工資,劉德成說,“加不起來”。
▲油菜花盛開的時節(jié),養(yǎng)蜂人在田間忙碌。圖 / 視覺中國
楊崇福聽了他的話,沒再追問,他不想讓中間介紹人為難,錢少些就少些。至于原因,他也能模糊猜到一些——他聽說過劉德成家里人患病的消息。
去年七八月份的時候,劉德成的弟弟因為癌癥去世,他把蜂場交給楊崇?垂,回去給弟弟辦后事,半個多月后才回來。
劉德成到云南繁蜂后,還問過楊崇福要不要來幫忙。也是這次,劉德成才提起說,來年五月,等采了洋槐花之后,可能就把蜂子都賣了,回去照顧父親——他父親患了腎病,已經在做透析。
3
養(yǎng)蜂人劉德成,留下的痕跡并不多,外人只有在幾個短視頻里,才得以窺見他生活里的一些面貌。
在一個短視頻平臺上,劉德成超過半數的視頻都是他在唱歌,戴著耳機,正對著屏幕,偶爾會邊唱邊轉圈,可以看到他背后的帳篷、蜂箱,和空曠無物的四周。
在《朋友別哭》的前奏響起來時,劉德成不笑,嘴角沒有弧度,踩著歌的節(jié)奏說:“養(yǎng)蜂人的生活就是這樣,一個帳篷,100多箱蜜蜂,四處流浪。”那是1月13號,他最后上傳的一個視頻。
▲劉德成在短視頻平臺上傳的最后一個視頻,翻唱《朋友別哭》。圖 / 網絡
路邊,山里,村子外頭,草原上,都是他的落腳點。這些年有了太陽能電板后,劉德成的帳篷晚上才有了燈,還可以給手機充電,也會帶個小電視。
他喜歡唱歌,徐仁柱也喜歡。春節(jié)的時候,很多養(yǎng)蜂人不在家過年,也沒有電視看,他們就在蜂友群里,自己搞聯(lián)歡晚會,一個接一個地唱,唱《青藏高原》、《黃土高坡》、《牡丹之歌》,唱得好,有人會發(fā)紅包。
日子是孤獨又辛苦的。春夏里,得每天檢查蜂箱,除了看有沒有蜂螨,還要把多的琥珀色蜂蜜搖出來;秋冬時,在外頭也難找水,找到了,得一趟趟挑水,給蜜蜂喂糖水,蜜蜂吃一頓就得耗一桶水,水用得快。碰上陰雨天,蜜蜂出不去,養(yǎng)蜂人就只能在帳篷里發(fā)愁,什么也做不了。
晚上,太陽能供電的燈泡“嗚嗚”作響,光線只能讓人勉強看到帳篷里的東西,帳篷外頭已經涼了,四周也只有蜜蜂的聲音。有一年,徐仁柱就遇上大風雨,帳篷被刮跑了,不敢出去找,只用濕被子蒙住頭,挨到天亮。
蜜蜂喜歡安靜,附近除了要有大片花田,還要有清潔的水源。要避免離人群太近,免得蜜蜂蟄人引起矛盾。也不能和其它蜂場隔著太近,蜜蜂打起架來幾分鐘就能死一大片。所以,劉德成這樣的養(yǎng)蜂人總住在偏僻的地方,很少能與人交流,只能唱歌,“再不張嘴,你都不會說話了。”徐仁柱解釋說。
劉德成養(yǎng)的是意大利蜜蜂,是后來引進中國的一種西蜂。意蜂個頭大,成群結隊,喜歡成片的花田,不喜歡零散的花。如果挨著當地養(yǎng)中蜂(中華蜜蜂)的蜂場放,會惹麻煩,養(yǎng)中蜂的蜂農會找上門趕你走,覺得你家意蜂搶了我家中蜂的花粉。
他性子柔和,不愿與人起爭執(zhí)。有次,他的意蜂咬死了人家的一群中峰,對方讓他賠錢,他很快答應,賠了三千。后來說起這件事,李志榮覺得賠多了,想幫他討些回來,劉德成把他攔住了:“算了,不多,現(xiàn)在到人家村子這邊放蜂,一個小事能惹個大事,咱們還要謀以后的生路。”
劉德成賠錢后的第三天,對方叫了幾個當地養(yǎng)中蜂的蜂農找上門,逼著他搬走。李志榮要把他的蜜蜂拉到自己家去,但劉德成沒答應,一直在旁邊說:“可以,我可以搬走。”他讓對方給他點時間,為蜜蜂找個新的去處。
他是個處處小心、愿意留下善意的人。村里的人來買蜂蜜,買一斤他送人家半斤。他跟李志榮說:“靠錢還是要靠大的,不能靠小的,咱們這么多的蜂,哪里扔不下半斤蜜?養(yǎng)蜂,就是吃的扔的,來的走的,你要看遠一點。”
有次他的蜜蜂被鄰村的人偷走三箱,他騎著車過去,跟人喝茶聊天,裝作不經意看到蜂箱,說好像是他的,對方只說是自己撿的,他也沒戳破,拿了兩箱蜜蜂回去,另一箱留給了人家。
除去孤獨和辛苦,“但養(yǎng)蜂也是真的自由”,這也是他們還愿意在這個行業(yè)里待著的原因。
徐仁柱說,有時候好幾個地方都開花,自己就可以選一個風景好氣候好自己也喜歡的地方去趕花期,“追著花期等于是追著春天,大部分時候我們都穿著春秋裝在帳篷里,空氣也很好,早晚都是涼涼的。”走到哪就認識新朋友,別的養(yǎng)蜂人或是本地朋友,會在草原上和大家一起吃飯、喝青稞酒。他和劉德成,就是前年在川西北的若爾蓋草原追花時認識的。
▲養(yǎng)蜂人在整理蜂巢。圖 / 視覺中國
現(xiàn)在,新都的花快開了,朋友的蜂已經開始采粉,徐仁柱的蜂還是只能用糖水養(yǎng)著,他每天都檢查蜂王的情況,想從頭繁殖蜂群。
去年養(yǎng)蜂的錢就是借的,他還沒還清。今年一只蜂王80多塊,要恢復蜂群,他得買幾百只。但那天聽到劉德成自殺的消息后,他一晚上沒睡著,早上就聯(lián)系老鄉(xiāng)發(fā)起募捐,籌到2160元,他也捐了100塊,都給了劉德成的妻子。
后來,徐仁柱想給自己募一點錢,希望能夠用這錢買一些蜜蜂。但蜂友聯(lián)盟的群主說,大家已經捐給了劉德成,還在弄湖北的捐款,群里就這些蜂農,沒辦法再給他募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