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看著自己的房子被一個陌生人以90多萬元的價格拍走,劉相生沒有任何阻止的力量,2017年,他購買這套房子的價格是300萬元。
劉相生的房子在河北三河燕郊,2017年限購前,這個北京的衛(wèi)星城一度是炒房客的樂園。今年5月房子被大廠法院查封,期間他想過各種辦法,包括將房子長租出去為拍賣制造障礙、讓朋友將房子拍回來再過戶給妻子,但均沒有成行。
一切都源于4年前的那個通過虛假交易套貸的決定,向來做生意順風順水的他,由于這個決定,“開始走背運了”。去年底,由于疫情影響,生意虧損導致房子斷供,和妻子的婚姻也從假離婚變成真分手,他現(xiàn)在寄住在朋友一處閑置的房子中。
與劉相生面臨著相同命運的還有唐婉,因“一時頭腦發(fā)熱”而做了一個足以影響她后半生的決定。12月中旬,她的房子被司法拍賣,五天后,她收到了法院匯來的4萬元,“拍房子的錢,還完人家后,剩下的歸還給我了。”
劉相生和唐婉都有著類似的命運軌跡,在房價快速上行的幾年里,財富伴隨著房產(chǎn)迅速增長。但當他們想要用同樣方式,將財富復制到一個更高的數(shù)額時,腰斬的房價讓他們又回到了人生的原點。
一位在燕郊從事法拍房生意的人士告訴經(jīng)濟觀察報,最近兩年里,燕郊法拍房數(shù)量增長極快,大部分都是斷供房源,“申請執(zhí)行人,大部分是銀行,起碼能占到六成以上,還有一部分是小額貸公司和民間借貸。”
資不抵債
從小區(qū)東門進去,就是劉相生房子所在的棟樓,他的房子在11層,門上貼著法院拍賣、騰退等公告。
公告是今年5月貼上去的,彼時租戶已經(jīng)搬走,房子空著。由于他不接電話,法院的執(zhí)法人員未能進到房間內(nèi),執(zhí)法人員向物業(yè)確認房間沒人后,貼上了封條。此后,他再也沒有進去過。
當時劉相生在老家辦事,等從老家回來燕郊后,房子已經(jīng)無法進入。這一切雖然在意料之內(nèi),但如此快速的行動,也多少讓他意外,“原來還想著找人簽個20年的租賃合同,誰拍走了,也拿不到房子”。
由于距離正式拍賣還有大半年時間,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挽回房子,但很多時候,這些事想起來容易,做起來難。
房子預計在11月掛網(wǎng),12月中旬正式拍賣。在法拍前,如果他能將房貸一次性補齊償還,房子還是他的,屆時,銀行會配合向法院申請解封及解除抵押。但200多萬元,不是小數(shù)目,由于生意連續(xù)兩年虧損,現(xiàn)在拿出20萬元都困難。
從2017年開始,首付加上三年多的月供,劉相生為這套房子已經(jīng)投入150多萬元,但想要保住這套房子,他還需要投入大約200多萬元。這是他的一筆賬,實際上他還有另外一筆賬,那是他的另一個故事。
即便是保住了房子,“這套房子現(xiàn)在最多能賣出150萬元,保住的意義不大”,劉相生說,但斷供后,他上了征信黑名單,如果這筆按揭貸款還不上,這個“黑鍋”他得一直背著,“以后肯定是沒法繼續(xù)做生意了”。
他也曾找過朋友,“讓他幫我拍回來,等我有錢了,再買回來”,劉相生苦笑道:“朋友們都知道我還有其他債務,也都婉拒了,話說回來,人家完全可以自己拍下來,為什么要幫我拍回來?”
11月16日,還寄住在朋友家的劉相生,像往常一樣,不停用電話聯(lián)系業(yè)務。他做批發(fā)生意,自己也開了一家商店。疫情之下,生意受到嚴重沖擊,“這兩年不僅沒賺到錢,把老本都虧進去了”。
房子被拍賣后,他依然欠銀行百十來萬,“我欠你200多萬元不假,但也不能把我300多萬的房子,90多萬強制賣了,剩下的100多萬元還得我來還,這等于我什么沒撈到,還白搭進去250多萬”。
唐婉的房子比劉相生早五天被拍走,2017年她用180萬元買來的房子,僅拍出了不到80萬元,“你說神奇不,100萬元憑空消失了”,說話的時候,她兩只手指全部張開的手掌向上,腦袋向前伸著,表情夸張。
唐婉說,她還年輕,這個事解決了,她還可以重新再來;但劉相生顯然沒有這么幸運,他還有一屁股債要還。
虛假交易
無論是劉相生,還是唐婉,在燕郊房地產(chǎn)最為火爆的年代里,他們都將自身的杠桿運用到極致,他們幻想著憑借杠桿可以實現(xiàn)財富自由,但沒想到成為伴隨他們一生的陰影。
劉相生是較早居住到燕郊的北漂,參加工作第二年就在燕郊買了房,那個時候燕郊房價還不到5000元/平方米。交房半年后,劉相生就從北京搬到燕郊新家,并在燕郊落戶、結(jié)婚、生子,在燕郊開店,后來又把生意延伸到上游的批發(fā)領(lǐng)域。
變化發(fā)生在2017年,當年燕郊的房價一度飆升至3萬以上,劉相生所在的小區(qū)均價都達到了3.5萬元/平方米左右。當時燕郊的業(yè)主和中介們普遍相信,房價很快就能超過4萬元/平方米。
他和妻子也萌生買房的念頭,此前,由于有住房,生意占用現(xiàn)金多,他并沒有想過再買一套房。但是做中介的鄰居給他介紹了一個操作方式后,劉相生有些動心了。
中介告訴劉相生,通過套取房貸,一分錢不出,可以再賣一套房子。具體做法是,劉相生和妻子假離婚,將房子分給妻子,他再從妻子手中將房子買過來,只需要付100多萬元的首付,就可以從銀行拿出200萬元的房貸。
貸出的200萬元,100萬元可以補虧首付,剩余的100萬元可以作為第二套房的首付。那個時候,房貸審批極為順利,一切辦妥后,以妻子名義在他的小區(qū)又買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,“小戶型好出手,想著等漲到4萬元就賣掉”。
當時,由于劉相生的征信出了點問題,在燕郊沒法做房貸,在中介幫助下,他花了幾萬元擺平了征信,并在臨近的大廠某大行支行做了房貸。第二套房子的貸款是妻子做的,在另一家大行的燕郊支行。
劉相生沒有想到的是,他買的第二套房,趕在了燕郊房價最高點。剛買不久后,燕郊啟動史上最嚴限購政策,本地戶籍及社;騻稅滿三年才具備購房資格,由于燕郊北漂居多,符合購房條件的人數(shù)極少。
限購后,燕郊房價一路下滑,期間,他有多次止損的機會,但因為不甘心虧錢,最后都錯失了,F(xiàn)在想起來,劉相生雖然滿懷遺憾,但也認了,他覺得這是命運安排,之前一切太順了,該到了經(jīng)歷點波折的時候。
如果從最高峰算起,按照目前市場價,他的第一套房子市場價下跌了近200萬元,第二套房子跌去了120萬元,更讓他難受的是,兩套房每月還要承擔近2.5萬元的月供,“房子賣了,都不夠還尾款”。
開了店以后,劉相生就將原來的房子租出去,一家三口在店附近租了一套兩居室,小區(qū)內(nèi)第二套一居室還留著自住。妻子和孩子住在租來的房子中,他因為跑生意,經(jīng)常兩頭跑。
2020年,因為疫情影響,劉相生的批發(fā)生意大幅萎縮,臨近年底,“我名下的房子,從去年底到今年,有4個月沒還上月供,我老婆名下那套正常還”。他想著,既然違約了,怎么也得保住一套。
因為生意虧損和房貸的事,劉相生和妻子的矛盾不斷升級,尤其是春節(jié)后,自己開的店因為虧損關(guān)閉,妻子搬回小戶型房子,不讓他再進家門,“所以我暫時住在朋友的房子里”。
5月,他回老家辦事,期間租戶從大房子中搬走,房子處于空置狀態(tài),等他回燕郊后才發(fā)現(xiàn),房子已經(jīng)被貼上了封條。“所幸是離婚了,要么另一套也得被拍了”。
抵押貸
不同于劉相生,唐婉的買房史是另一個故事。
她畢業(yè)后一直在北京上班,因為工作時間較為自由,北京房租逐年上升,她到燕郊租房居住,一居室,一個月幾百元,租金少,住的也舒服。
2015年下半年,燕郊房價突破萬元大關(guān)后,開始以每個月一千元的速度向上躥升,這一切,唐婉看在眼里,急在心上。2016年8月,她四處籌建了100多萬元,全款在燕順路上的一個小區(qū)買了一套一居室。
入手價格接近2萬元,到了年底,小區(qū)房價已經(jīng)逼近3萬元/平方米,唐婉慶幸自己趕上了這趟車。如果一切止于此,她的人生可能也不會如此曲折。
2017年3月,北京出臺限購政策,大量剛需涌入燕郊,按照當時房價漲速,年底房價達到4萬元/平方米似乎并不難。與劉相生一樣,出于對燕郊房價必漲的信念,唐婉完成了人生第一次加杠桿。
在中介指導和幫助下,她將小戶型的房子抵押給某小型銀行,貸出70多萬元,在另一個小區(qū)購買了一套兩居室,單價超出3萬元/平方米,每月房貸1.4萬元,“當時我的收入根本還不起,中介告訴我,貸款沒下來,房子可能就出手了”。
唐婉沒有等來房價上漲,2017年5月,燕郊出臺限購政策,房價開始下跌,到了年底,已經(jīng)跌回她買第一套房的價格。“當時給了中介一個底價,多賣的部分,都是中介的傭金”。
房子順利賣出去了,唐婉說,房子還沒交付,她都沒看房子的真面目,還背了70多萬的貸款。不同于普通房貸,抵押貸期限短,利息更高,雖然貸款總額不高,但月供壓力不小。
每個月上班賺來的工資,還完月供后,雖然能勉強維持生存,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。2019年,她辭掉北京的工作,回到燕郊和人合作開了一家培訓機構(gòu),“三個人合伙開,總的來說比上班賺得多”。
唐婉沒有預料到,她的好日子僅僅維持了一年,2020年,疫情爆發(fā)后,培訓行業(yè)受到影響,幾個月沒有開班,即便后來開班,也都是原來的學員,沒有新學員,就意味著沒有新收入,到了10月,她的月供就還不上了。
今年2月,唐婉的違約貸款被銀行轉(zhuǎn)讓給地方不良資產(chǎn)處置公司,7月,啟動司法程序,“那個時候有多慘,房子沒了,我被趕了出來,培訓班也關(guān)了,還得給學員退費,今年估計把這一輩子霉運都走完了”。
房子拍賣的那幾天,唐婉說她是厚著臉向父母借了錢,彌補了培訓班的窟窿,房子拍賣以后,她的房子沒有了,工作沒有了,債務也沒有了,重新回到了人生起點,“這個地方,還有什么好留戀的”。
從家里被趕出來后,唐婉住進了男朋友的房子,男朋友在北京上班,常年“神龍見首不見尾”,她想著能快點結(jié)婚生娃,安穩(wěn)下來。
無論是劉相生的虛假交易,還是唐婉的抵押貸,只是過去幾年里燕郊樓市加杠桿游戲的冰山一角。由于種種原因,從去年開始,這些加杠桿的炒房客們出現(xiàn)集中爆雷現(xiàn)象,正如唐婉所言,這既是過去的終結(jié),也是未來的解脫。
套貸游戲
人民法院資產(chǎn)訴訟網(wǎng)顯示,截至12月16日,在不剔除重復拍賣的情況下,2021年燕郊法拍房數(shù)量為818套,為2020年全年的1.6倍,是2019年全年的4.4倍。
根據(jù)阿里法拍網(wǎng)顯示,截至12月17日,全國正在進行拍賣及即將開始拍賣的住宅合計超過4萬套,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拍賣的有148萬套(歷年累計)。從全國范圍來看,無論是燕郊,還是河北,法拍房數(shù)量所占份額相對較小。
廊坊限購后,雖然燕郊、大廠、香河等環(huán)京地區(qū)房價普遍腰斬,但從法拍房數(shù)量來看,燕郊的數(shù)量占到整個廊坊地區(qū)的一半左右,同期,大廠和香河的法拍房數(shù)量均在百套左右。
一位熟悉當?shù)貥鞘械娜耸扛嬖V經(jīng)濟觀察報,2017年限購前,與環(huán)京其他區(qū)域相比,燕郊樓市獨特之處是有成交活躍的二手房市場,其他區(qū)域多數(shù)以一手房交易為主,燕郊的二手房交易則遠大于一手房。
由于交易活躍,不缺乏業(yè)務,燕郊的銀行審核較為嚴格,有大量征信存在問題、通過高評和虛假交易套貸、首付貸等業(yè)務被分流到廊坊市其他區(qū)縣銀行,其中既包括四大行的支行,也包括地方銀行。
“其他區(qū)域銀行業(yè)務少,為了拉業(yè)務,所以承接了大量燕郊銀行刷下來的客戶”,該人士表示,有一家支行的內(nèi)部人,僅通過幫助按揭客戶消除不良征信記錄,一年賺到800多萬元。消除不良征信費用基本在2萬-5萬元。
據(jù)他透露,在外地銀行做房貸的通常有幾類購房者,第一是有征信不良記錄的;第二是做抵押貸的炒房客;第三是像劉相生這種虛假交易;第四是高評套貸;第五是因年齡、收入等原因不符合房貸的客戶。
這些問題客戶,通常在燕郊銀行不受歡迎,但受到外地銀行的青睞。在今年燕郊法拍房中,這類房源占比超過15%,本地銀行占比在70%左右。
過度運用杠桿是導致劉相生、唐婉這類炒房客斷供的主要原因之一,他們旨在通過房價上漲進行短期套利,月供的支出超過了家庭收入可承受的范圍,套利失敗后,沉重的月供最終讓他們苦不堪言。
除了從銀行套貸外,多數(shù)炒房客經(jīng)常運用的借貸還有小額貸公司借款及民間借貸,這類借款通常期限只有半年,以原有房子做抵押,抵押率在50%左右甚至更低,“雙方簽一份房屋處置全權(quán)委托授權(quán)合同,半年后如果錢還不上,直接把你的房子過戶”。
“后來全權(quán)委托這類手段被叫停后,小額貸和民間借貸違約的抵押物也進入法拍序列”,上述熟悉燕郊樓市人士表示,小額貸和民間借貸一般運用在首付貸、尾款解押等方面,年化利率超過20%。
第二個重要原因是房價下跌,多數(shù)斷供者買房趕在燕郊房價高點,燕郊房價腰斬后,房子的價值遠低于房貸數(shù)額。劉相生的房子被拍賣后,他仍欠銀行100多萬元房貸。很多炒房客苦苦支撐房貸,更多是等待燕郊樓市回暖。
記者曾接觸過一位在價格高點時入手6套房的炒房客,被套后,每月的月供超過10萬元,賣掉兩套房后,才勉強維持剩余4套不斷供。目前這名炒房客已經(jīng)無法聯(lián)系上。
第三個原因是疫情影響,從去年開始,餐飲、教培等多個消費行業(yè)普遍不景氣,導致從事這類工作的購房者收入下滑嚴重,影響房貸月供正常履約。“有很多做小買賣的,都是把房子抵押貸的款”,上述熟悉燕郊樓市的人士表示。
劉相生說,慶幸妻子和他早早離婚了,否則他更加無顏面對家人,“現(xiàn)在苦我自己,老婆和孩子還能有個窩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