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吳山青,越山青。兩岸青山相送迎
2023年6月,應幾位作家朋友的邀請,我有幸參加了山東省青年作家協(xié)會等組織聯(lián)合舉辦的“百名作家寫崮鄉(xiāng)”采風活動。車子一路飛馳,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,終于進入了蒙陰腹地——那個傳說中生長“崮”的地方。
山路隨著山勢一路蜿蜒。兩邊都是山,看哪都是綠的。我們的車子便如一葉一葉小舟,在綠海中飄蕩。
起初,那些山,跟以往見過的似乎并沒什么不同。山體的曲線忽高忽低,卻始終和我們保持著距離,看似不離不棄,又若即若離。不知道什么時候,我們開始路過一片桃園——是的,從路的兩邊,一直延伸到山的半山腰,甚至是更遠更高的地方,到處種滿了桃樹。這個季節(jié),桃子將熟未熟,有些已經采摘了,有些還掛在枝頭,被一層黑色或者褐色的袋子緊緊包裹著,看上去十分肅穆。
接著,路邊的收桃站開始多了起來。潘家收桃站、坡里收桃站……那些高大的牌子幾乎比遠處的山都要高了。“一個,兩個,三個……”我趴在車窗上一個個地數著,正不知道有多少個收桃站的時候,須臾間,大片的桃樹被一種蒼茫的綠色代替了,那綠海上還浮動著一層乳白色的煙霧,順著山勢,在天地之間潮水一般蕩漾……等離得近了,我才發(fā)現,那覆蓋大山的,早已不是桃樹,而是大片大片的核桃花。
車子在綠野蒼茫間馳騁,山體的顏色也隨著變化著。那些乳白色的煙霧逐漸消失了,山的色調開始變得穩(wěn)定且清晰起來,綠得愈來愈純粹,也愈來愈蒼郁,而山的形狀也陡然間發(fā)生了巨大的變化。那些大同小異的曲線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頂頂巨大的石帽子,不知被誰家的頑童,穩(wěn)穩(wěn)地扣在山頂上。大山不會躲呀,只能歪著頭,認命般地閉上眼睛。帽子周邊峭壁如削,山頂卻像桌面一樣,十分平坦,令人想起神話中仙人的棋局。
我驚詫于這山的不一般了,久久挪不開眼睛。
同行的作家漢勤先生說,“那就是傳說中的‘崮’呀!”
“它不是山嘛?”我忍不住發(fā)問,“怎么一個個都長成這樣?”
“它不是山,是崮,孟良崮的‘崮’,岱崮的‘特產’,要多少,有多少!”同伴呵呵笑出聲來。
的確,它是山而又非山。沒有想象中那么險峻,也沒有像其他小山那樣,有個尖尖的頭頂,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那樣。我想起2022年,我去南部山區(qū)探訪過的石崮寨,當地老百姓叫它“帽兒山”,也叫它“帽兒寨”,也是這種類似的山體?梢撈饠盗亢托螤,卻遠沒有這里的更加典型。
說起來,這的確算是一件極為有意思的事情。最初,“岱崮鎮(zhèn)”的地名,本自來源于南北兩座相對的“崮”,又因為隸屬于泰山余脈,而被稱為岱崮鎮(zhèn);但過去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,包括那些曾經用生命捍衛(wèi)過它的人們,并沒有意識到崮的特殊性和珍貴性。直到被當地有心的學者和賢達之士,發(fā)現了它的學術價值,以“崮”命名的岱崮,又反過來命名了這種地貌。至此,岱崮地貌才算名正言順,一舉進入中國“五大巖石造型地貌”之列。
為紀念這段不同尋常的歷史,人們還在鎮(zhèn)子的一角專門辟出一片公園,豎起一座紀念碑,碑上鐫刻了一連串閃閃發(fā)光的名字,以紀念那些為岱崮奔走呼號的人們。王均鎮(zhèn)、丁再獻、李存修……那些對岱崮情根深種的人,也被“崮鄉(xiāng)”的人牢牢記在了心里。
2 臥龍崮尋古
在我一連串的臆想中,車子到達岱崮鎮(zhèn)政府。岱崮鎮(zhèn)黨委書記王烈鋒、副鎮(zhèn)長王均鎮(zhèn)熱情接待了我們。
剛一落座,幾大盤金黃的桃子端上桌。一下子吸引了我們的視線。
“來來來,快嘗嘗!咱當地的特產——中華水蜜桃!”鎮(zhèn)委書記熱情地招呼著。
拿到嘴里一嘗,果然又脆又甜,汁水飽滿。吭哧吭哧幾口下肚,一身的暑氣煙消云散,令人神清氣爽。
王書記告訴我們,岱崮鎮(zhèn)以“中華水蜜桃”種植聞名全國。全鎮(zhèn)42個行政村,果樹、藥材種植園數不勝數,岱崮鎮(zhèn)也因此被評為“省級特色產業(yè)鎮(zhèn)”。我們路上經過的那片桃林,就是它們的產地之一。
吃完水蜜桃,我們迫不及待地提出去崮上看一看。
“要說崮,這天底下,還真沒哪個地方能和這兒相提并論!”與王鎮(zhèn)長同名的作家王均鎮(zhèn)老先生,也是土生土長的岱崮人,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地熟悉。一說起崮,不知不覺就打開了話匣子。他說,別看 岱崮地方不大,崮卻不少。在這個面積180多平方公里的小鎮(zhèn)子上,光有名有姓的崮,就有30多座。
都說沂蒙有“七十二崮”,其實不盡然。真實的情況是,岱崮周邊以及蒙陰、沂水、沂源等附近山區(qū),擁有崮的數量,目前尚沒有一個準確的數字,單是知名的崮,起碼就有上百座,沒有被記錄在案的就更多了。
更有意思的是,沂蒙不僅崮多,起的名字也是五花八門,千奇百怪。有以形狀命名的,比如像牛頭的叫牛頭崮,像蛤蟆的自然就叫蛤蟆崮,還有什么和尚崮、石人崮、爐崮、磨盤崮、鏊子崮等等,不用說,你一聽,就能想象出崮的大體模樣;也有用歷史名人命名的,比如晏嬰崮、孟良崮、紀王崮,大都跟歷史傳說有關;最有意思的是那些有了姓氏的崮,像什么朱家崮、劉家大崮、丁家崮,你一聽就知道,這樣的崮可不好惹,人家是有族群的。你喊一聲它的名字,人家沒準還能答應呢!
“崮群是一本厚厚的大書,翻開每一頁,你都能發(fā)現不一樣的驚喜!”老先生興致勃勃地介紹著,臉上的自豪之情、胸中的浩然之氣,令在場的我們也深受感染。
“走,我這就領你們去感受一下去!”說著,老先生大手一揮,打頭走在了我們這支隊伍的前頭。他頭上的白色帽子,如同一面旗幟,在夏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。我們跟在他的身后,亦步亦趨,直奔臥龍崮。
車子拐過幾個彎,繞過幾條田間小徑,在一個叫浴龍灣的地方停了下來。浴龍灣邊上,便是有名的臥龍崮。站在崮的腳下,往上望去,那崮果然生得十分巍峨,遠遠看去,就像一條巨龍臥伏在燕龍河畔。溪水從山上匯流而下,在山腳下形成龐大的水流。在浴龍灣這個地方,聚成一方碧波蕩漾的水潭,潭水深綠。村里的老人們說,每當月圓時分,臥龍崮就會化形為龍,來這里洗澡呢。這就是浴龍灣名字的來歷。順著老鄉(xiāng)手指的方向,你還能看到一截形似龍嘴的斷面,正插在水灣里“喝水”呢。
穿過浴龍灣上的石橋,我們開始從龍尾處往上登攀。一路上荊棘密布,雜樹叢生。大大小小的頁巖石裂塊遍地都是。拿起一塊放在手里,用手輕輕一掰,很容易就能掰下一小塊來。這也就解釋了崮體形成的另一層原因:山體和其頂部的巨石“草帽”其實是由兩種硬度不同的巖石構成的,一種是堅硬的石灰?guī)r,不容易被剝蝕,但是有裂隙,且是垂直的。在長期的雨水侵蝕和風化剝蝕下,這些裂隙不斷擴大,最終坍塌下來,并沿著裂隙形成了近乎垂直的陡立狀巖壁,這就是“帽狀”山頂的來源。另一種,則是下方的頁巖,因為石性偏軟,和大部分山峰一樣,逐漸形成了坡度較緩的山體。
同行的一位作家邊走邊找,不時拿起一塊石頭反復觀察。我好奇地問他找什么呢,他神神秘秘地說:“不知道吧?這片山頭可藏著不少三葉蟲的化石呢!不信,你問王老。”說著,便大聲向前面領路的王老先生求證,“您說是吧,王老?”
“的確,之前有發(fā)現過,而且還不少。要是我們足夠幸運,說不準也能發(fā)現一兩塊。”王老先生跟我們解釋說,寒武紀時期,這里還是一片汪洋大海。后來,因為地殼運動,才隆起為山脈,留下點化石也只是大概率的事情。
原來如此啊。我們相互看一眼,也跟著翻找起來?上б粺o所獲。倒是在密林深處,發(fā)現了不少金元時期留下的山寨、崗堡遺跡。寨門已經坍圮了,兩邊殘留的寨墻卻依舊保持著拱衛(wèi)的姿勢,在陽光的照射下,似有千言萬語要與你言說。那些逃難百姓憑險固守的悲壯往事,早已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,想來也只有在縣志和評書當中,才能找到自己的出處。
越過寨門再往上攀爬,地勢逐漸變得平坦起來。一塊巨大的平臺,呈現在我們腳下。下面,是隆起的泛青的山脊。順著山道繼續(xù)往前走,發(fā)現的石墻、石壁就更多了。石壁旁種了不少的野杏樹,長得比一般的杏樹都要高。樹上結滿了青色的杏子,可惜,距離我們都不近。王老先生告訴我們,臥龍崮上之前還有很多居住的人家,后來才陸續(xù)搬離到了山下。這些杏樹,其實就是早先的居民留下的。我們在石屋周圍繼續(xù)搜尋,果然找到了更多生活過的痕跡。磨盤、石桌、石凳,還有花椒、椿樹……尋常農家院落里那些常見的樹種,幾乎都能在這找到痕跡。其中有一種開著小白花的草藤,當地人叫它鐵耙頭的,是一味難得的草藥,它對緩解牙痛很是有效,很受當地人的喜愛,在屋前屋后多有種植。如今,種花人杳然不知所終,花卻依然旺盛得自在坦蕩,渾然不記得自己也曾屬于過某一戶人家。
從崮頂往南走,大約100米的地方,有一片平整的巖面。巖面上分布著大小不等的四個大圓圈,有的直徑達3.5米,深達10厘米。圓圈正中還有一處光滑的圓石孔。周圍荒草萋萋,不時有幾根野草從圓圈矮處探出頭來。據說是古代的天文臺。還有專家專門來考證過。
越過天文臺往東南走,我們還見到了傳說中的仙狐樓。那是一處20來米深的懸崖。懸崖處開裂外張,縫隙縱橫,像極了傳說中的仙門。在當地人的口耳相傳當中,過去這里還曾經住著一窩仙狐。每當月亮升上山巔,人們還能聽到洞里傳出曲聲和歌聲。那聲音幾近妖媚,頗有些聊齋的意味。
站在崮頂往四周望去,周圍的景色一覽無余。晴朗的天空下,群崮環(huán)繞,層巒疊翠。南岱崮、北岱崮、梭頭崮……星羅棋布,是別處看不到的神奇莫測,鬼斧神工。崮下河道彎彎,阡陌縱橫,又是另一番景致。
“等到了春天,山上山下的桃花開了,這里就會變成仙闕神殿,世外桃源。到時候,你們再來!”熱情的王老先生再次向我們發(fā)出了邀約。
“問余何意棲碧山,笑而不答心自閑。桃花流水杳然去,別有天地非人間。”看著眼前頗有些神仙意味的王老,我們突然明白了他執(zhí)意離開城市,返回崮里的原因。
這樣美的地方,誰能不為它神魂顛倒呢?
3 深山芳華
從山上下來,我們驅車去十字澗村拜訪一位革命老人。
孟良崮戰(zhàn)役、龍須崮暴動、大崮山保衛(wèi)戰(zhàn)、坡里會師……
姚洪喜、包大娘、公毓偉、陳若可……
在崮鄉(xiāng),每一座崮都有自己的故事,自己的傳奇。值得人們銘記的人和事,多得如同天上的繁星。倘若你和當地任何一位老農聊起來,恐怕就是說上三天三夜,也難以說完。在這片紅色的熱土上,徐向前、陳毅、粟裕這些響當當的名字,都曾經閃耀過絢麗的芳華。不僅如此,在解放戰(zhàn)爭中,涌現出的參軍支前模范和戰(zhàn)斗英雄,更是數不勝數。
我們今天要拜訪的這位老人,便是其中之一。他的名字叫徐志本,是南北岱崮保衛(wèi)戰(zhàn)講解員,更是兩場戰(zhàn)斗的親歷者。今年84歲,沒有兒女的他,獨自居住在一所陳舊的老宅子里。那宅子一看就有些年頭了,院墻都是用山里的石頭壘起來的,一塊塊摞得相當整齊,上面有青苔,也有雜草。當你去看它的時候,很容易就會被它散發(fā)出來的古意所迷倒。
我們去的時候,老人家正在院子里鼓搗著自釀的桑葚酒。旁邊的耳房里,擺滿了粗細不一的拐杖。窗臺上還有不少的巖石,花紋和形狀都很是別致。同行的一位男士是玩石圈里的行家,拿在手里一塊塊把玩,忍不住嘖嘖稱贊。
“隨便拿!”
老人笑呵呵地說。這些都是他平時積攢下來的。自己雖說上了年紀,卻是閑不住。沒事就喜歡拿著砍刀去山上轉悠,用砍來的荊棵制成拐杖,送給有需要的鄉(xiāng)親們用。那些巖石也是,撿回來就擺在院子里,誰看中了,都能拿回家當擺件用。
“快進屋,喝口水!”老人熱情地把我們讓進屋,坐在屋里僅有的一張沙發(fā)上。我們趕緊請老爺子也坐下,聽他講講過去的故事。
“第一次岱崮保衛(wèi)戰(zhàn)時,俺才六歲。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紀……”徐老先生絮絮叨叨地說著,鄉(xiāng)音十分濃重,我們幾乎有些聽不清了。
一旁的王老接過話茬說,徐老先生從小頑皮機靈,打10歲起就是村里兒童團的團長。1947年6月,國民黨軍隊大舉進攻沂蒙山區(qū)的時候,年齡不大的徐志本,就曾經去給崮頂的解放軍戰(zhàn)士送過信。
那個時候的崮頂,高峻陡峭,一般人根本無法靠近。徐志本說,那時候別說是信,老百姓就是想給八路軍送個吃的、喝的,也得等到晚上,悄悄靠繩子拉上去。暗號是早就約好的。一般人不能告訴。誰泄露了秘密,可是軍事重罪。
“八路軍說123,我回答456,暗號就對上了!”老人說著說著,又微微笑了起來,眼神里透出孩子一般的清澈和歡喜。我們的思緒跟著他,仿佛也來到了硝煙彌漫的戰(zhàn)場,跟著他匍匐穿過敵人的封鎖線,一步步爬上山巔……
時過境遷,如今的崮頂平展開闊,硝煙散去,和平永固。當年的孩童已是八旬老人。徐志本沒事的時候,就常到山上去坐坐,看看對面的那山那崮,卷上一根旱煙,吧嗒吧嗒地把它抽完。他興致高的時候,也會打起竹板,把往事說給后人聽:“英雄的山,英雄的崮,有一個英雄的指揮部,英雄人物永常在,岱崮人民永不忘!”
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,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副竹板,在屋子中間站好,“我給同志們打一段!”說著,他手中一用力,竹板就啪啪地響了起來。堅定的眼神,像極了墻上的豌豆花,明媚而又光亮。
臨走的時候,老人把自己制作的拐棍送給我們。我們問他價錢,他擺擺手說,“老了,沒別的本事了,就這么點手藝,別嫌棄就好!”
我們都暗暗地為他再次伸出大拇指,把幾張現金悄悄壓在窗臺的石頭底下。
院門外的胡同里,幾株蜀葵開得十分熱鬧。粉的,紅的,在鄉(xiāng)村的暮色里,襯著灰墻紅瓦,有著別樣的美麗。隔壁人家的院墻上,一株凌霄花順著石墻往上攀爬,一直爬到屋頂上去了。遠處,炊煙漸次從屋頂上裊裊升起,而靜謐的夜,也將再度回流,包括星星和月亮,它們會一如既往地親吻每一座山峰,把高高的崮頂照亮。
而那些崮,還將永遠地矗立下去,如一方巨大的印璽,烙印下江山永固,國泰民安。(陳玉珍)